县学的书法课堂总是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宁静,那是墨香与专注交织出的氛围。阳光透过高窗,在铺着毛毡的长条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学子们屏息凝神,唯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料的摩擦声。
林焱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面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镇纸压住一角,手边是从外院新支取的上好徽墨,在砚台中研磨出乌黑发亮的墨汁。与初入族学时的抓耳挠腮、手腕酸痛相比,此刻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与从容。
他悬腕执笔,笔尖饱蘸浓墨,却不见丝毫颤抖。落笔,运笔,收笔。一个个方正楷字在他笔下流淌而出,不再是当初那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经过近乎自虐般的苦练——利用所有课间、晚间歇息的时间,反复描红、临摹名帖,他的字已然脱胎换骨。结构趋于稳健,笔画虽仍显稚嫩,却已初具筋骨,尤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略带硬朗气息的风骨隐约其中,与他前世时那种流畅快速的风格一脉相承,只是被强行约束在楷书的框架之内。
书法夫子姓秦,是一位清瘦矍铄的老者,此刻正背负双手,缓步穿行于学子之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个人的笔端。他在林文博身边停留片刻,微微颔首。林文博的字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秀丽,一丝不苟,显然是经年累月严格训练的结果,虽缺些灵气,却挑不出错处。
当秦夫子踱步到林焱身后时,脚步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林焱正在书写的一列《千字文》:“金生丽水,玉出昆冈”。那“金”字的撇捺舒展而不失力道,“丽”字的结构紧凑而匀称,“水”字的弯钩自然流畅。整体观之,虽笔力尚浅,火候未足,但间架结构已颇有章法,尤其是那股子藏在工整下的劲儿,与其他学子一味追求圆润柔媚的风格迥然不同。
秦夫子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轻轻“嗯”了一声,开口道:“笔画渐稳,结构初成,已窥得门径矣。尤其这笔画间的力度,倒是难得。林焱,近来用功颇勤啊。”
这声不算高昂的夸奖,在安静的书法课堂里却格外清晰。不少学子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林焱的方向,眼中流露出惊讶与羡慕。他们大多见识过林焱在算学、策论乃至骑射上的“非常”表现,没想到连这最需要水磨工夫的书法,他竟也进步如此神速!
林文博正写到一个“冈”字的钩笔,闻听此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僵,那本该圆转的钩笔顿时显出几分生硬的棱角。他用力抿紧了嘴唇,没有抬头,但握着笔杆的手指却悄然收紧。又是他!凭什么?!连秦夫子都……
林焱连忙放下笔,起身恭敬行礼:“学生愚钝,全赖夫子平日指点,不敢懈怠。”
秦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又转向林焱身旁的方运。方运的字是典型的寒门学子风格,极其工整,一丝不苟,甚至显得有些刻板,但每一笔都透着刻苦与认真,是标准的、适合科举的馆阁体雏形。
“方运”秦夫子点了他的名字,“你的字,工整有余,然灵动不足。需知书法乃心画,过于拘谨,则失其神韵。不妨多观察林焱字中那股‘拙’劲,或有所得。”他竟将林焱的字作为正面例子提点方运,这更是让众人侧目。
方运闻言,并未露出丝毫不悦,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学生谨记夫子教诲。”他侧过头,仔细看了看林焱刚刚写的那几个字,眼中若有所思。
待秦夫子踱开,方运才压低声音,对林焱道:“林兄,你这‘水’字的三点,顾盼之势极佳,是如何做到的?我总写得过于呆板。”他指着纸上那个灵动自然的“水”字,虚心求教。
林焱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他对方运这种纯粹出于学问的交流已渐渐习惯。他拿起笔,在旁边空处蘸水写了一个“水”字,放慢动作,解释道:“方兄你看,这一点落下后,笔意要连,手腕微转,带动第二点,其间气息不断,第三点顺势弹出,看似分开,实则内在呼应。就像……嗯……就像溪流蜿蜒,看似断开,实则一气呵成。”他努力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意象来解释。
方运凝神观看,反复揣摩林焱手腕的细微动作和笔尖的走向,眼中渐渐亮起恍然的光芒。他也拿起笔,尝试着按照林焱的说法写了一个,虽然依旧略显生硬,但那三点之间的呼应关系却明显改善了。
“原来如此!多谢林兄指点!”方运脸上露出真诚的感谢。
“方兄客气了,”林焱摆摆手,也看向方运的字,“方兄的字根基扎实,结构严谨,是我该多学习才是。尤其是这横平竖直,我有时还控制不好呢。”他指着方运纸上一个工整的“玉”字说道。
两人便在这静谧的课堂一角,偶尔低声交流几句,互相指点笔画的得失,气氛融洽。这种基于共同进步的友谊,在枯燥的练字过程中显得格外珍贵。
课程过半,秦夫子让众人暂停,讲解了一段关于《兰亭序》笔意连贯、气韵生动的要诀。学子们认真听讲,林焱更是听得格外专注,试图将这些古典精髓与自己脑海中那些现代、抽象的审美概念相融合。
重新提笔练习时,林焱尝试将秦夫子所说的“气韵”融入笔端,写出的字果然又多了几分流畅之感。而方运也在努力打破过于工整的框架,尝试在笔画间加入一丝微妙的起伏变化。
林文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看着林焱与方运低声交流的模样,看着林焱笔下那越来越顺眼的字,再对比自己面前这叠虽然工整却毫无生气的习字纸,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猛地将笔掷在笔山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引得附近几个学子侧目。他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重新拿起笔,却再也难以静心,写出的字也带上了几分浮躁之气。
书法课结束时,秦夫子照例点评了几份优秀的课业,其中便有林焱和方运的。他将林焱的字称为“骨骼清奇,渐露锋芒”,将方运的进步赞为“破茧之始,未来可期”。
林焱收拾着笔墨,看着自己那叠终于能见人的习字纸,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成就感。这无关诗词的灵光一现,也非算学的取巧捷才,这是实打实、一点一滴磨砺出来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