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诗会的余震,远比林焱预想的更为猛烈和持久。
几乎是一夜之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二十个字,便如同长了翅膀,飞出了明伦堂,飞遍了华亭县的大街小巷。连同之前那“床前明月光”的乡愁,“巧裁幡胜”的年味,以及“落霞与孤鹜”的宏阔,林焱这个名字,以及他那顶“华亭小诗仙”的耀眼头衔,成了茶楼酒肆、坊间邻里最热门的谈资。
“听说了吗?林家那个九岁的庶子,当真了不得!诗会上随口几句,连陈老翰林都激动得差点厥过去!”
“可不是嘛!‘为有暗香来’,啧啧,你说他那小脑袋瓜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有那首新年诗,‘剪刀闲一月’,多贴切!我家那口子年前赶工做衣裳,可不就是那样!”
“我看啊,这林二公子,怕是文曲星真个下凡了!林家祖坟这是冒了多大的青烟啊!”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书人更是连夜将诗会上的情节添油加醋,编成了段子,醒木一拍,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小诗仙”如何被刁难,又如何从容不迫,口吐锦绣,引得满堂喝彩,听得底下茶客们如痴如醉,连连叫好。
这股风潮,自然也毫无意外地刮进了县衙。
林如海如今走在衙门里,那感觉与以往截然不同。同僚们见了他,不再是客套的拱手,而是纷纷主动迎上来,脸上堆着热络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林兄!恭喜恭喜啊!贵府真是出了个“小诗仙”啊!”
“如海兄,您这可就不够意思了,藏着这么个宝贝儿子,平日里也不透露半分!快说说,到底是如何教导的?也让我等取取经,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能有贵公子一分的灵性,我就烧高香了!”
“是啊林县丞,您这教子之道,定要好好与我等分享分享!”
就连平日里与他有些龃龉的几位属官,此刻见了面,也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贺,那眼神里的羡慕嫉妒,几乎掩藏不住。林如海面上依旧是那副“惭愧,小儿侥幸”的谦逊模样,但那挺直的腰板,轻快的步伐,以及眼角眉梢压都压不住的笑意,无不昭示着他内心的扬眉吐气和前所未有的舒畅。他感觉自己这八品县丞当得,从未如此刻这般风光体面过!
这股风,同样吹皱了林府后宅的一池春水。
偏院的门槛,这几日几乎快要被踏破了。以往门可罗雀的小院,如今时常有穿着体面的婆子或管家媳妇前来递帖子、送礼物。都是城中一些乡绅富户的家眷,听闻了“小诗仙”的名头,又打听到其生母周姨娘在府中,便动了结交的心思。虽未必能立刻见到正主,但先来周姨娘这里混个脸熟,结个善缘,总是好的。
“周姐姐安好,我家夫人听闻府上二公子才华横溢,特命奴婢送来些笔墨纸砚,不成敬意,还望姐姐笑纳。”
“姨娘万福,这是我们家小姐亲手做的几样点心,说是给二公子读书时垫垫肚子……”
“听闻姨娘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我家老太太心生敬佩,特意寻了好些的燕窝给姨娘补补身子……”
周姨娘应对着这些突如其来的热情,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警惕。欢喜的是儿子终于出息了,她们母子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警惕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背后,未必全是善意,树大招风,她需得更加小心谨慎。她面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将礼物酌情收下一些不太扎眼的,又备下相应的回礼,言语间既不卑不亢,又给足了对方体面,行事滴水不漏,倒让那些前来结交的人高看了一眼,心道这林二公子的生母虽是个丫鬟出生,倒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与偏院的门庭若市形成惨烈对比的,是主院的冷清与压抑。
王氏自诗会回来后,便真的“病”了,称病不出,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她躺在拔步床上,帐幔低垂,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心知肚明,夫人这病,多半是心病。
“母亲,您喝点参汤吧。”林晓曦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轻声劝道。她看着母亲憔悴的脸色,心中复杂难言。那日诗会的场景,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王氏猛地一挥袖子,将汤药打翻在地,瓷碗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喝什么喝!气都气饱了!那个小贱种!还有周氏那个贱人!她们现在怕是得意忘形了吧?!”她眼中充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计划彻底失败、反而为对手做了嫁衣的极致愤恨与不甘。
林晓曦默默地蹲下身,收拾着碎片,低声道:“母亲,您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他如今名声再大,终究是庶出,越不过哥哥去。科举之路漫长,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呢。”
“未可知?你看看你父亲那样子!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王氏尖声道,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倒在枕头上,喃喃道,“文博呢?他怎么样了?”
林晓曦动作一顿,声音更低了:“哥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送去的饭菜也没动几口。”
正说着,门外传来林文博沙哑的声音:“母亲。”
只见林文博走了进来,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哪里还有半分往日林家嫡长子的风采。
王氏见到儿子这般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挣扎着坐起身,拉住他的手:“我的儿,你怎么……”
“母亲,”林文博打断她,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儿子无用,让母亲失望了。”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不过母亲放心,儿子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科举……儿子会继续考,总有一天……”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那眼神里重新凝聚起来的、带着偏执和恨意的光,让王氏和林晓曦都心头一凛。
林晓曦看着兄长这般模样,再看看躺在床上怨气冲天的母亲,心中一片冰凉。她默默地退了出去,走到廊下,看着偏院方向隐约传来的笑语,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这个家,因为那个庶弟的横空出世,似乎正朝着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加速滑去。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焱,此刻却坐在族学乙班的教室里,对着李夫子新讲的《春秋》微言大义皱紧了小眉头。外面的喧嚣与赞誉,似乎都被这方小小的学堂隔绝开来。他知道,那名动华亭的虚名,固然能带来一时的风光,但要想真正站稳脚跟,保护想保护的人,终究还是要靠实打实的学问和未来科举场上的真章。他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抛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面前艰涩的典籍之上,陆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