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焱那日街头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便如同一颗投入华亭县这潭文人静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他自己预想的要持久和广泛。
起初还只是茶楼酒肆间,几个亲眼所见的秀才带着惊疑与赞叹口耳相传。渐渐地,这消息便如同生了腿脚,钻进了县学夫子们的书斋,甚至连县衙六房里那些刀笔吏闲暇时的谈资,也少不了这桩奇闻。
“听说了吗?林县丞家那个八九岁的庶子,竟能口吐这等锦绣句子!”
“梦中得句?啧啧,怕不是文曲星私下里点了化?”
“也未必,或许是早有宿慧,借梦托词罢了。”
“如此说来,林家怕是要出个小才子了!”
这些或惊奇、或赞叹、或带着几分酸溜溜质疑的议论,不可避免地,也传到了正处于漩涡中心的林如海耳中。
这日,林如海在县衙户房与几位同僚核对年底钱粮账目。事毕,一位平日里与他关系尚可的主簿端着茶杯,凑近几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试探着问道:“林兄,近日坊间传闻,贵府二公子……嗯,于诗词一道,颇有灵性?竟能梦中得此佳句,‘落霞孤鹜’,意境高远,我等闻之,皆惊叹不已啊!”
旁边另一位典史也捻着胡须附和:“正是,正是!林兄教子有方,实在令人羡慕。”
林如海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顿,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板起了脸,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为人父的“谦逊”与“无奈”:“诸位同僚谬赞了,小儿顽劣,不过是一时侥幸,梦中呓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切莫夸赞于他,免得小儿辈心生骄躁,荒废了正经学业。”
他嘴上这么说,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眼底深处怎么也掩藏不住的笑意与得意,却如同春水破冰,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同僚们都是人精,岂会看不出他这“谦虚”下的真实心情?一时间,奉承恭贺之声更甚。
“林兄过谦了!”
“此乃天授,岂是人力可强求?”
“看来我等日后,要多向林兄请教教子之道了!”
林如海听着这些话语,只觉得通体舒泰,连日来因公务繁杂而积郁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他仿佛已经看到,同僚们羡慕的目光,以及上司知县大人知晓此事后,可能投来的、带着赏识的一瞥。
下衙回府的路上,林如海的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脚下一转,径直朝着偏院走去。
偏院里,林焱正对着一篇李夫子要求写的小品文发愁,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笔。
忽听得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秋月略带紧张的通传:“老爷来了!”
林焱心里一紧,手里的笔差点掉桌上。难道是“落霞孤鹜”的事发,父亲来兴师问罪了?他求助般地看向周姨娘。
周姨娘也是心头一跳,但面上依旧镇定,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襟,拉着林焱迎了出去。
“父亲。”
“老爷。”
林如海走进堂屋,目光先是落在垂手恭立的林焱身上,见他小脸上带着点不安,手里还沾着点墨迹,不由得心情更好了几分——瞧瞧,多用功的孩子!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负手在堂屋内踱了两步,目光扫过窗明几净的陈设,以及书案上摊开的笔墨纸砚,这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却依旧能听出的愉悦:“嗯,在用功便好。”
他停下脚步,看向林焱,语气和缓得几乎让林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今日在衙门,听得几位同僚提及,我儿前日……于街头,偶得佳句?”
来了!林焱头皮一麻,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小声道:“回父亲,孩儿……孩儿那日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诶——”林如海拖长了语调,打断了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堪称“慈祥”的笑意,“梦中得句,乃是灵性所致,天意使然,何来胡言乱语一说?我儿不必惶恐。”
他走到林焱面前,伸手,似乎想摸摸林焱的头,手伸到一半,大概觉得有失严父体统,又收了回去,改为拍了拍他尚且单薄的肩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此句,确实绝妙。可见我儿于诗文一道,确有天赋异禀之处。”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之前那点因为诗句过于成熟而产生的疑虑,此刻在巨大的虚荣和喜悦冲击下,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我儿子是诗词天才”的笃定。
“为父听闻,你近来在乙班,学业亦有精进,李夫子多有夸赞。”林如海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林焱,“此乃为父前日偶得的一套湖笔徽墨,品质尚可,便赏与你,望你戒骄戒躁,潜心向学,莫要辜负了这份……天赐的灵性。”
林焱愣愣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紫毫湖笔,两支青烟徽墨,无论是笔杆的包浆还是墨锭的纹路,都远非他平日所用可比。他抬头看着父亲那满是期望和与有荣焉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硬着头皮道:“谢……谢父亲赏赐,孩儿定当努力。”
“好,好!”林如海连说了两个好字,又勉励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得仿佛年轻了十岁。
林如海一走,周姨娘连忙上前,接过林焱手中的锦盒,仔细看了看,叹道:“倒是好东西。”她看着儿子复杂的神色,柔声道,“你父亲正在兴头上,你……暂且受着便是。只是切记姨娘的话,根基要紧。”
林焱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他看着那套精美的文房四宝,却没有多少喜悦,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好像又重了几分。这“梦中仙人”的名头,如今是彻底坐实了。可以想见,新年诗会上,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他,等着看他这“天授奇才”是真金还是草包。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书案前,对着那篇作业,继续发起愁来。窗外,暮色渐合,偏院里安静下来,只有孩童偶尔发出的、带着烦恼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