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时间,在林焱感觉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嗖地一下就过去了。季末考核这天,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也感受到了族学里弥漫的紧张气氛,憋着一场透不过气来的闷雨。
丙班教室被临时布置成了考场。桌椅被拉开距离,郑夫子板着脸,像一尊门神般端坐在讲台后,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每一个正襟危坐的小身影。几个助教模样的族学前辈在过道间无声地踱步,更添了几分肃杀。
林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声音,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薄汗。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方运,见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只是握着毛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后排的赵德柱更是坐立不安,胖乎乎的身子扭来扭去,像椅子上有钉子似的。
“考核开始!第一场,《千字文》默写!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试卷作废!”郑夫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宣布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打响。
助教将空白的宣纸和试题下发。林焱拿到纸,铺平,用镇纸压好,又检查了一遍毛笔的墨是否饱满。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快速地将那一千个不重样的字从头到尾“放映”了一遍。得益于他这三十天来自创的“巧记法”——把拗口的句子编成荒诞的小故事,或者拆分成熟悉的部件联想——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文字,此刻虽然不能说完全驯服,但至少清晰地烙印在了记忆里。
他提起笔,蘸饱墨,手腕悬空,落下了第一个字——“天”。
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一开始还有些滞涩,写着写着便顺畅起来。他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笔下的横竖撇捺。偶尔遇到一个卡壳的字,他也不慌,默默回想自己编的那个可笑的故事,或者那个字的古怪结构,总能顺利地想起来。他写得不算快,但极其专注,每一个字都力求工整,虽然离“漂亮”还差得远,但至少横是横,竖是竖,不再像以前那样歪扭黏连。
时间一点点流逝,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以及偶尔响起的、因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赵德柱那边传来几声烦躁的咂嘴和抓挠头皮的声响,显然进行得不太顺利。方运则一直保持着稳定的书写节奏,背影挺拔如松。
当初升的日光勉强穿透云层,在窗棂上投下微弱光斑时,林焱写下了最后一句:“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他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头检查一遍,虽然有几个字写得略显幼稚,但全篇并无错漏。第一关,过了!
短暂的休息后,第二场《弟子规》释义开始。试题是择取了几段,要求阐述其义。这对林焱来说,挑战更大。他肚子里没那么多圣贤经典的存货,引经据典是别想了。但他有他的办法——用大白话理解,结合他那点现代社会的认知。
比如“财物轻,怨何生”,他写道:“东西看得不要太重,你让我一点,我让你一点,大家和和气气的,哪里还会有那么多埋怨吵架呢?就像小孩子分糖,都抢着要大的,肯定打起来;要是互相谦让,你一颗我一颗,不就没事了?” 又比如“言语忍,忿自泯”,他琢磨了一下,写道:“生气的时候先别急着说话,忍一忍,等气消了再说,很多矛盾就不会发生了。这就像……就像烧开水,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不能揭开盖子,得等它平静下来。”
他写得直白,甚至有些稚气,但角度朴实,带着一种生活化的智慧。郑夫子在巡视时,走到他身边,目光在他那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答卷上停留了片刻,看到这些“浅显”的释义,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又踱开了。
最后一场是算术。题目果然是《九章算术》里的经典题型,鸡兔同笼、物不知数等。林焱拿到题目,差点没笑出声。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送分题。他甚至不用列复杂的算式,直接在草稿纸上心算,假设、代入、求解,过程清晰,答案准确。他写得飞快,笔尖几乎要飞起来,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穿越者的、碾压式的轻松笑意。旁边一个学生正对着“物不知数”抓耳挠腮,嘴里念念有词地试着数字,看到林焱这边下笔如有神,投来了羡慕又疑惑的目光。
当林焱写下最后一个算术题的答案,放下笔时,距离考核结束还有小半个时辰。他仔细地将三场考试的答卷叠放整齐,用镇纸压好。然后,他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酸的手腕和脖颈。
紧张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信。他做到了!这三十天的挑灯夜战没有白费!虽然不知道最终名次如何,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发挥出了目前的最高水平,尤其是算术,他有把握是全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考场。赵德柱还在对着算术题愁眉苦脸,几乎要把毛笔头咬烂了。方运似乎也刚刚停笔,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神情依旧专注。其他学生大多还在奋笔疾书,或苦思冥想。
林焱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乙班那扇更高、更亮的门在向他招手,看到了姨娘得知消息后那惊喜欣慰的笑容,甚至看到了嫡母王氏和嫡兄林文博那难以置信又不得不强装镇定的表情。
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林焱觉得,自己的心里,已然是晴空万里。他挺直了小身板,安静地等待着交卷的钟声敲响,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笃定,让他这个八岁的孩子,在这一刻,显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