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光熹微时才渐渐停歇。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挂着水珠的玻璃窗,在工作室的木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而苍白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湿冷和凝滞。房间里静得可怕,连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林晓晓几乎一夜未眠。她蜷缩在沙发一角,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眼睛又干又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每一次闭上眼睛,顾言那句“需要时间考虑”和他转身离开的沉默背影,就会像电影循环播放般在脑海中清晰地重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心悸。她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顾言或许真的有他的难处,或许他只是在权衡一种更稳妥、对大家都好的方式……但情感上,那道裂痕一旦出现,冰冷的寒意便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冻结了她所有的希冀。
她听见隔壁房间隐约的动静——顾言起床了。不同于往常利落的声响,今天的脚步声有些迟缓,甚至在卫生间门口有片刻的停顿,仿佛也在犹豫该如何面对这崭新却又布满阴霾的一天。晓晓下意识地闭紧眼睛,假装仍在沉睡,她还没有准备好,不知道该如何用自然的表情和语气去迎接他的目光。顾言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但下巴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浓重阴影,泄露了他同样备受煎熬的夜晚。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沙发上的晓晓,在她紧闭的眼睫和微微蜷缩的身体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惜,有挣扎,更有一丝深埋的疲惫。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放轻脚步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烤面包的焦香和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这是他们同居以来,顾言雷打不动的习惯——为她准备早餐。往常,晓晓会觉得这是冰山学霸笨拙的温柔,心里像揣了蜜糖。但今天,这熟悉的香气和声音,却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这算是……动摇之前的最后温情吗?还是他履行“责任”的惯性使然?晓晓再也无法假装下去,她掀开毛毯,坐起身,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早。”顾言正端着两杯咖啡走出来,闻声脚步一顿,抬眼看向她。“早。”他的回应简短,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将其中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晓晓面前的茶几上,是她习惯喝的拿铁,奶泡拉花甚至依旧是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形状——这是他练习了很久才勉强成功的。这个小小的、熟悉的细节,几乎瞬间击溃了晓晓的心理防线。她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被咖啡的热气熏到了眼睛。“谢谢。”她低声说,手指紧紧攥住了毛毯的边缘。顾言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电脑处理邮件或是查看代码。他只是沉默地喝着自己那杯黑咖啡,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轮廓上,眼神有些放空。餐桌上,只有咀嚼面包和杯碟轻碰的细微声响。沉默再次如同有实质的墙壁,将两人隔开。每一次眼神的偶然交汇,都像触电般迅速弹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窒息的尴尬。“今天……”顾言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咖啡杯上,“我可能要出去一趟。”晓晓的心猛地一紧,抬起头:“去哪?”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语气里的急切和不安太过明显。顾言似乎被她的反应刺了一下,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去见……贺叔安排的人,谈一些……细节问题。”他避开了“家族”这个词,但“细节问题”这几个字,却像重锤敲在晓晓心上。他果然去考虑了。而且,已经开始行动了。“哦。”晓晓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面包,干涩的面包屑堵在喉咙口,难以下咽。她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而刽子手正在磨刀霍霍。“工作室那边,”顾言继续说着,语气公事公办,像是在安排工作,“新接的那个手游角色设定,甲方催得急,你今天……能先着手画一下初稿吗?需求文档我昨晚发你邮箱了。”他甚至在安排她工作,用这种平静无波的语调。
晓晓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他们的“言晓”工作室,这个曾经承载着两人梦想和无数甜蜜回忆的小小港湾,此刻在他口中,仿佛只是一个需要按时完成项目的普通公司。而他,或许很快就不再是这里的“顾言”,而是某个庞大商业帝国的“顾少爷”了。“好,我知道了。”晓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顺从地接受了安排。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顾言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他宁愿她哭,她闹,她质问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一尊正在慢慢失去温度的精美瓷器。早餐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结束。顾言起身收拾餐具,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当他拿起晓晓那只几乎没动过的咖啡杯时,目光在上面残留的、完整的爱心拉花上停顿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他换衣服和整理物品的细微声响。晓晓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她听见他开门,走出来,脚步声走向玄关。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晓晓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勇气,猛地站起身,脱口而出:“顾言!”顾言的身影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僵硬。晓晓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想问“你真的要走吗?”,想问“我们的工作室怎么办?”,更想问“那我呢?”。但最后,所有的话都化成了一个苍白无力的问题:“你……晚上回来吃饭吗?”这个问题是如此的家常,如此的微不足道,却在此刻,承载了她全部的不安和期盼。回来吃饭,就意味着今天还不是末日,意味着他们之间还有一丝维系,意味着这个“家”暂时还没有散。顾言缓缓转过身。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看情况。如果结束得早……我就回来。”看情况。又是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像一根悬在头顶的针,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晓晓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路上小心。”顾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沉重得让晓晓几乎无法承受。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隔绝了他的身影,也仿佛将晓晓一个人留在了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里。工作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证明着时间还在流逝。晓晓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才慢慢挪动脚步,走到窗边。她看到楼下,顾言的身影出现在小区门口,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而低调的豪华轿车早已等在那里。一位穿着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恭敬地为他拉开车门。顾言微微颔首,弯腰坐了进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望向工作室的窗口。车子无声地滑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那一刻,晓晓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昨晚那道裂痕的扩大,轰然倒塌了。信任的基石,爱情的堤坝,在名为“现实”的洪流冲击下,决堤了。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窗外刚刚放晴的天空。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冰冷的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衣襟。原来,极致的失望和心痛,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蜷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空旷的工作室里,只剩下她无声颤抖的单薄背影,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一丝属于他的、清冽而昂贵的古龙水味。而这,仅仅只是动摇的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遥远的、金光闪闪的彼岸,蓄势待发。她不知道,当顾言真正掂量清楚那“砝码”的重量时,留给她的,又会是怎样一片狼藉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