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已然有了几分燥热,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教室里,风扇嗡嗡地转着,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闷与压抑。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红色大字刺目惊心,像一道催命符,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复杂的解析几何,粉笔划过黑板的刺啦声让人心烦意乱。林晓晓盯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图形和公式,只觉得那些线条和符号像一群扭曲的蚂蚁,在她眼前乱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思绪,早已不受控制地飘向了上周在市文化馆的那个黄昏角落。顾言那句低沉而清晰的“你的画笔,本身就在发光”,如同魔咒,日夜在她耳边回响。他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眸,他扶在窗框上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额发的触感……每一个细节,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搅得她心神不宁。
自从那天之后,顾言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他照样给她整理数学笔记,照样在饭桌上默不作声地挑走她碗里的香菜,照样深夜才从书房出来,眼底带着淡淡的疲惫。仿佛那天在展厅角落里,那个情绪几乎失控、说出那样撼动她心魄话语的少年,只是她因极度渴望而产生的一场幻觉。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林晓晓陷入了一种更深的焦灼和困惑之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心血来潮,还是……酒后吐真言般的失控?如果是后者,为什么之后又退回到安全的距离?这种若即若离,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备受煎熬。
她偷偷侧过头,看向坐在斜后方靠窗位置的顾言。他坐姿端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试卷,侧脸在阳光下拉出清俊的线条,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烦躁都与他无关。只有偶尔微蹙的眉头,显示着他也在思考着难题。他似乎总能轻易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理智和秩序筑起高高的围墙,将她,以及那些可能扰乱他心绪的情感,牢牢地挡在外面。这个认知,让林晓晓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和无力感。就在这时,一张被揉成小团的纸条,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草稿纸旁边。林晓晓吓了一跳,心虚地瞥了一眼讲台上还在激情演算的老师,然后飞快地用手指拨开纸团。上面是同桌娟秀的字迹:【晓晓,快崩溃了!下节自习课,我们溜去小卖部买冰棍吧?再待下去我要窒息了!】是了,下节课是漫长的自习课,通常是用来消化吸收这节课的内容,或者进行更恐怖的模拟测验。换作平时,林晓晓即便再痛苦,也绝不敢生出逃课的念头。但今天,看着顾言那副仿佛永远不会有情绪波动的侧脸,一股强烈的、想要反抗、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闷的冲动,在她心底疯狂滋生。她需要透气,需要逃离这个充满了公式和倒计时的牢笼,哪怕只有一节课的时间。她深吸一口气,在纸条背面飞快地写下:【好!铃响就走!】她把纸条传回去,心脏因为这小小的“叛逆”而加速跳动起来。
她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快意,偷偷又看了一眼顾言。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对后排女生之间的小动作毫无察觉。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响起。数学老师意犹未尽地布置完作业,抱着教案离开。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大部分同学还是认命地拿出新的卷子或课本,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自习课。林晓晓和同桌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等待班主任来巡视过后,就找机会溜走。班主任果然很快出现在教室门口,例行公事地强调了几句自习纪律,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尤其在几个“重点对象”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就是现在!林晓晓心脏砰砰直跳,对同桌使了个眼色,两人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帆布包,弯下腰,打算从后门溜出去。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到门把手时,身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林晓晓。”她僵硬地回过头,看见顾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习题集,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以及她身边同样僵住的同桌。“老师让我把这些竞赛题的解析复印一份,送到办公楼教务处。”顾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有点重,你帮我拿一半。”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项老师交代的任务。可林晓晓分明看到,他递过来的那本习题集下面,压着两件轻薄的、显然是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校服外套。同桌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我懂了我先撤”的表情,飞快地朝林晓晓眨眨眼,用口型说了句“加油”,然后灵活地先一步溜出了后门,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晓晓的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接过顾言递来的习题集和……校服?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帮她打掩护?还是……他也想逃课?
顾言没有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她跟上,然后率先转身,朝着与办公楼相反的教学楼侧门走去。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林晓晓怀抱着沉甸甸的习题集和带着他淡淡气息的校服,像个提线木偶般,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侧门通常只在上下学时间开放,但顾言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带着她绕过一棵茂盛的榕树,从一条少有人知的小径,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巡查老师,来到了校园后方那片安静的小树林。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知了的叫声在这里变得遥远而空旷。与外间教室的闷热和压抑相比,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顾言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停住脚步,树下有供人休息的石凳。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林晓晓,伸手接过她怀里的习题集,随意地放在石凳上,然后将其中一件校服外套递给她。“穿上,树林里蚊虫多。”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却少了几分教室里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柔和?林晓晓机械地接过外套,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和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她听话地穿上,宽大的校服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你……你怎么知道……”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旧语无伦次。顾言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身边,并肩看着树林深处摇曳的光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像在教室里那样令人窒息,反而有种静谧的安宁。“这里的空气比较好。”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待在教室里,效率反而会降低。”所以他不是来抓她,也不是凑巧,他是……特意来找她一起“逃课”的?这个认知让林晓晓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抬起头,大胆地看向他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再那么遥远和不真实。“那……那些习题……”她指了指石凳上的书。“哦,”顾言似乎才想起来,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夹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复印的解析,而是几张空白的草稿纸。“找个借口而已。”他如此直白地承认,让林晓晓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混合着窃喜、羞涩和巨大意外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膨胀开来。
所以,他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他看穿了她想要逃离的念头,然后,他用他的方式,带着她一起,完成了一次默契的“叛逃”。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谁都没有再说话。树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脱离了那个令人焦虑的环境,紧绷的神经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林晓晓偷偷吸了一口夹杂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感觉连日的烦闷都被驱散了不少。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顾言。他微微向后靠着树干,闭着眼睛,似乎也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时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和……疲惫。林晓晓忽然想起,他最近为了那个竞赛,经常熬夜到很晚。一股心疼的情绪悄悄涌上心头。他其实也很累吧?背负着那么多的期望和压力,却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今天的这次“逃课”,或许,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短暂放逐?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对他那份复杂的感情里,又添了一丝柔软的理解。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顾言忽然睁开眼,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冷静克制,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让她心跳漏拍的专注。“林晓晓。”他叫她,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嗯?”林晓晓下意识地应道,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顾言注视着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滑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了她穿着他的宽大校服、显得更加纤细娇小的身影上。树林里的光线变得柔和,夕阳的余晖开始浸染天际。在那双深邃眼眸的注视下,林晓晓感觉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暧昧氛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他逐渐变得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他……想说什么?是要解释那天在画展上的话吗?还是要……?就在林晓晓以为他终于要打破那层壁垒时,顾言却忽然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树林深处。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不早了,该回去了。下节课……快下课了。”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林晓晓。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掩去眼底的黯然。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往回走。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凝滞。就在即将走出小树林,重新回到教学楼的范围时,走在前面的顾言,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林晓晓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她疑惑地抬起头,却见顾言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然后,极其快速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伸手将她校服外套最上面那颗不知何时松开的纽扣,轻轻扣上了。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而短暂的战栗。“扣子松了。”他低声说,语气依旧平淡,但耳根处,却悄然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说完,他不再看她,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教学楼走去,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林晓晓愣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抚上那颗被他扣好的纽扣,颈侧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闪而过的微妙触感。心里那股刚刚被失落浇灭的火苗,又“噗”地一下,重新燃烧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旺盛。这一次的“逃课”,像一场短暂而美好的冒险。他们一起逃离了令人窒息的压力,共享了一段静谧的时光,虽然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破,但那颗被悄然扣上的纽扣,那仓促转身时泛红的耳根,都像无声的密码,暗示着某些东西,正在不可逆转地发生着变化。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回归教室的路上。下一次的独处,那层薄薄的、已然出现裂痕的窗户纸,是否会被彻底捅破?悬念,如同林间傍晚渐起的薄雾,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