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在金陵城摆开，酒过三巡后，孙坚却提前离席，独自登上南城墙。夜风凛冽，吹得他身上的锦袍猎猎作响。身后传来脚步声，周瑜披着玄色斗篷跟了上来。
“将军有心事？”周瑜在他身侧站定。
孙坚没有回头，望着城外黑暗中连绵的丘陵轮廓：“公瑾，仗打完了，可我这心里反倒更沉了。祖郎、潘临不过是冒头的，山里还有多少部落？杀了两个头领容易，要让这十万山越真心归汉，难啊。”
周瑜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在城垛上展开——是张精细的江东山川图，上面用朱笔圈出数十处标记：“将军请看，这是末将这两个月查访所得。会稽、丹阳、豫章三郡交界山区，较大的聚落有四十七处，小的村寨不下二百。总口数……当在十二万至十五万之间。”
“十五万……”孙坚倒吸一口凉气，“比我想的还多。”
“这些山越之民，与北方胡人不同。”周瑜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他们本是春秋越国遗民，秦汉以来避居深山，又杂糅了历代逃难入山的汉人。说越语也通汉语，祭山神也拜祖先，半汉半越，亦民亦贼。前汉时还能羁縻，到了后汉中期，朝廷衰微，便彻底失了掌控。”
孙坚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些标记上划过：“你的意思，不能像对胡人那样，一味迁出安置？”
“正是。”周瑜点头，“胡人逐水草而居，可迁。山越依山而存，故土难离。强行迁徙，必生大变。但若放任不管，今日平了祖郎，明日又会有张郎、李郎冒出来。”
两人沉默良久。城墙下传来巡夜士卒的梆子声，三更了。
“你有何策？”孙坚终于问。
周瑜卷起地图，缓缓道：“四字：分化、拉拢、通婚、编户。”
他顿了顿，解释道：“祖郎、潘临既灭，其余部落必人心惶惶。此时当遣使入山，大张旗鼓封赏归顺者——赐汉姓、授田宅、许子弟入学。对犹豫观望者，则以盐铁茶帛利诱。此乃分化拉拢。”
“至于通婚，”周瑜看向孙坚，“将军可记得，陛下在北方推行的‘胡汉通婚’之策？山越虽非胡人，但道理相通。可鼓励江东士族娶山越女子为侧室，也允山越头领娶汉家女。血脉相连，隔阂自消。”
孙坚皱眉：“江东世家，肯与山越通婚？”
“所以需朝廷带头。”周瑜目光灼灼，“若将军愿让伯符娶一归顺头领之女为侧室，或纳山越女子入孙氏……”
“不可。”孙坚断然摆手，“伯符已有婚约，此事休提。”
周瑜不疾不徐：“那便从将领开始。程老将军之子、韩当将军之侄，皆可为之。另外，朝廷可赐婚——凡归顺头领，愿送女与汉将联姻者，赐田百亩、钱五十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孙坚沉吟良久，忽然笑了：“公瑾啊公瑾，你这计策……是既要人心，也要实际。”
“最后是编户。”周瑜继续道，“凡归顺山民，一律编入户籍，授田三十亩。但有个条件——这些田，多在平原、丘陵新垦之地。山越善耕山地，朝廷正好借此开发平原粮源。他们得了田，朝廷增了粮，两全其美。”
孙坚望着夜空，长叹一声：“这得花多少钱粮？”
“短期看是耗费，长远看是投资。”周瑜的声音坚定，“十年之后，若十五万山越尽数归化，纳粮服役，便是十五万编户齐民。这买卖，不亏。”
孙坚转身，重重拍在周瑜肩上：“明日，你与文节拟个详细条陈。年后，咱们就动手。”
金陵都督府正堂。
胡质看着周瑜递上的《安抚山越四策》，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翻完最后一页，抬头看向孙坚和周瑜，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将军，公瑾，这开销……太大了，而且钱从何来？”
他指着条陈上的数字：“赐田，按每户三十亩算，五万户就是一百五十万亩。江东熟田本就紧张，哪来这么多地？赐钱，按每户十万钱算，五万户就是五十亿钱！朝廷今年拨给扬州的全部赋税，也才八十亿钱。”
周瑜早有准备：“胡使君，田可分三期授。第一期，用丹阳、会稽剿灭祖郎、潘临后没收的逆产，约三十万亩。第二期，鼓励山越自行开垦丘陵荒地，朝廷提供农具、种子，开垦后前三年免赋。第三期，待平原新垦田成熟，再行分配。”
他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部分：“至于钱——可从扬州市舶司的商税中支取。末将上月查过市舶司账目，仅吴郡、会稽两港，月入便超八千万钱。若扩大海贸，年入十五亿钱不难。取三成用于安抚山越，每年便有四五亿钱，分三年支付，绰绰有余。”
“市舶司？”胡质脸色一变，连连摇头，“公瑾有所不知，市舶司虽设在扬州，但利润分配早有定制——四成上缴中央少府，四成留存市舶司用于港口扩建、船队维护，仅有两成归地方州郡支配。这两成钱，扬州各郡县都在盯着，用于修路、治水尚嫌不足，哪能全数投入山越之事？”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朝廷度支规制》图前，指着其中条款：“况且，动用市舶司款项，需经民曹、少府寺审批，最后报政事堂核准。咱们地方官员，无权自行决定。”
周瑜一怔，他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孙坚也皱起眉头：“文节的意思是，咱们得先向朝廷上奏？”
“正是。”胡质拱手，“如此大的开销，牵动十数万山民，涉及田亩重新分配、通婚政策，乃至户籍制度改革……非扬州一地可决。必须上报朝廷，待陛下与政事堂诸公议定，方可施行。”
堂内一时沉默。窗外传来腊月的寒风呼啸声。
孙坚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光秃的梧桐，良久才道：“文节说得对。这样的大事，咱们不能擅专。公瑾，你把条陈再细化些，把开销、步骤、预期成效都写清楚。年后开印第一日，我就上奏朝廷。”
周瑜点头：“末将领命。只是……朝廷议政，一来一回至少月余。山越各部落正处观望之际，若拖延太久，恐生变故。”
胡质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可以先做些准备——清点逆产田亩、登记愿意归顺的头领名录、联络各郡世家探探口风。等朝廷诏令一到，便可立即动手。”
正说话间，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驿卒风尘仆仆闯入，单膝跪地：“将军！八百里加急，朝廷诏书！”
三人皆是一怔。孙坚快步上前接过漆盒，验明封印后打开，取出黄帛诏书。他快速浏览，脸上表情从凝重转为惊讶，最后露出笑容。
“文节，公瑾，你们看！”
胡质和周瑜凑上前，只见诏书上朱批赫然：
“……山越之民，本为华夏遗裔，久居深山，情有可悯。今既平首恶，当示以宽仁。着扬州都督孙坚、刺史胡质，妥为安抚。可依以下诸策施行：一，分化拉拢，厚赏归顺头领，赐汉姓田宅；二，鼓励通婚，胡汉一体，朝廷赐婚者加赏；三，编户授田，凡下山之民，每户授田三十亩，三年内赋税递减；四，教化子弟，设学堂以授经义……”
诏书洋洋洒洒数百言，竟与周瑜所拟《安抚山越四策》大同小异。更关键的是最后一段：
“所需钱粮，准从扬州市舶司岁入中拨付三成，专款专用。着民曹、少府寺即行备案，政事堂已核准……”
胡质看到这里，长长舒了口气，苦笑道：“朝廷诸公，竟与公瑾想到一处去了。”
周瑜仔细看完诏书，却道：“胡使君请看，朝廷的方略比末将想的更周全——设置了‘抚越使’专职官员，规定了三年考核期，还明确了与各郡县衙门的协调机制。最重要的是……”他指着其中一行字，“‘山越子弟入学堂者，免束修，供膳食’，这一条，咱们没想到。”
孙坚将诏书小心卷起，感慨道：“陛下和政事堂诸公，这是把咱们的难题提前想到了。文节，既有朝廷诏令，咱们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胡质却仍谨慎：“将军，诏书虽下，但具体施行细则还需拟定。市舶司那三成款项如何支取、何时到账，都要与市舶司提举、户部派驻的计吏对接。下官建议，明日就召集相关官员会议。”
“好！”孙坚精神一振，“公瑾，你再把条陈完善，把朝廷诏令中的新内容加进去。三日后，咱们正式开始。”
年关在忙碌中匆匆而过。章武十四年正月初八，抚越曹正式挂牌。与周瑜最初设想不同的是，这个机构不仅包括地方官员，还有两名从户部、少府寺派驻的计吏，负责监督专项资金使用。
凌统一身崭新戎装，带着三十名精挑细选的吏员、二十名通晓越语的向导，开始了第一次入山宣抚。他的行囊里除了文书、钱粮，还有政事堂颁发的《安越令》副本，盖着朝廷大印，分量完全不同。
他们的第一站，仍是丹阳陵阳山中最大的归顺部落——彭部。
正月初十，凌统抵达彭部山寨时，发现寨门前除了山民，还多了几个陌生面孔——是周边其他部落派来探听虚实的使者。
彭虎将凌统引入大木屋，这次的态度恭敬了许多。他指着那几个陌生面孔：“凌校尉，这几位是施部、蓝部、苗部的头人代表，听闻朝廷有新政，特来听听。”
凌统心中明了，这是彭虎在展示自己的影响力，也是在试探朝廷的诚意。他不慌不忙，先取出朝廷诏书的抄本，当众宣读。
当读到“凡山越之民，愿下山编户者，每户授田三十亩，三年内赋税递减”时，屋内外响起一片吸气声。读到“山越子弟入学堂者，免束修，供膳食”时，几个头人代表交换了眼神。
宣读完毕，凌统又取出户部特制的“归化田契”——不再是简单的木牌，而是正规的绢帛文书，盖有扬州刺史府、户部、少府寺三方大印。
“这是样品。”凌统将田契展开，“一式三份，一份归民户，一份存县衙，一份报朝廷备案。田亩位置、四至界限，写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个，就是朝廷认可的合法田产，世代相传，无人可夺。”
那个满脸刺青的施部代表忍不住问：“凌校尉，这田……真能传子孙？”
“白纸黑字，朝廷大印，岂能有假？”凌统正色道，“不仅是田，朝廷还要在山下设‘越民学堂’，请先生教授经义、算术。头人子弟，可直入县学；普通山民子弟，也可在越民学堂读书，成绩优异者，同样可升县学、州学，乃至将来参加科举！”
屋内彻底沸腾了。读书、科举——这是山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苗部代表颤声问：“朝廷……真不把我们当蛮子？”
凌统站起身，走到屋中央，声音洪亮：“陛下在诏书里说了——‘山越之民，本为华夏遗裔’！你们不是蛮子，是流落山间的华夏子孙！如今朝廷要接你们回家，让你们有田种、有书读、有功名可争！这样的机会，你们要不要？”
“要！”彭虎第一个吼出来。
“要！”“要！”其他头人代表也跟着喊。
屋外的山民不知里面在说什么，但听到阵阵吼声，也跟着激动起来。
正月十五，彭部首批三百户山民下山时，场面比预想的更壮观——施部、苗部也各有一百户跟着下山。陵水边的田野上，临时搭建的营地扩大了三倍。
县衙吏员、户部计吏、少府寺官员共同现场办公。登记造册、发放田契、分配农具种子，一切有条不紊。有户部计吏专门负责记录每笔开支，账目清晰到每一枚钱、每一斗种。
正月末，丹阳、会稽两地已有二十三个部落、六千余户山民登记下山。政事堂每隔十日便收到扬州快报，荀彧在议事时感慨：“孙文台、周公瑾办事得力，更难得的是账目清楚，每一文钱都花在实处。”
二月初二，龙抬头。
金陵都督府迎来几位特殊客人——吴郡陆康、会稽顾雍、丹阳周昕，联袂来访。与他们同来的，还有朝廷新任命的“市舶司扬州市易使”郑胄，专程来协调那三成款项的拨付。
正堂内，茶香袅袅。郑胄先开口：“孙将军，胡使君，朝廷拨付的首批款项——三亿钱，已运抵金陵库府。按政事堂要求，需分十二个月拨付，每月两千五百万钱，专用于山越安置。这是本月的拨付文书，请查验。”
胡质接过盖满印章的文书，仔细核对后松了口气：“有劳郑市易使。”
陆康这才开口：“文台将军，朝廷的安越之策，我等深表赞同。陆家愿出三名旁支女子，与归顺头领联姻。此外，族中愿捐钱五百万，资助越民学堂建设。”
顾雍、周昕也相继表态，各家都愿出人出钱。
孙坚有些意外：“三位公何以如此积极？”
顾雍微笑：“不敢瞒将军，朝廷诏书传到吴郡时，特意附了政事堂郭令君的一封私信。信中说，安越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望江东士族率先垂范。将来论功行赏，安越之功，不亚于战功。”
周瑜在一旁恍然——这是朝廷在用功名激励世家。
果然，周昕接话：“周家已选了两名子弟，准备参加今年的‘安越特科’。朝廷为山越之事专设此科，取中者可直接授官。这可是难得的机遇。”
孙坚与胡质对视一眼，心中了然。朝廷这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既有诏令规范，又有专款支持，还用功名利禄调动世家积极性。如此周全，难怪政事堂那几位被朝野称为“王佐之才”。
送走众人后，孙坚站在堂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梅花，忽然问：“公瑾，现在你还觉得，咱们当初的谋划够周全吗？”
周瑜沉默片刻，摇头：“不及朝廷远矣。末将只想到如何安顿山越，朝廷却想到如何调动全扬州之力，如何与科举、与世家利益衔接，如何用制度保证长治久安。”他顿了顿，轻声道，“治国之道，果然深如江海。”
孙坚拍了拍他的肩：“你还年轻，能有此见识已属难得。走，咱们去看看陵水边的田地——听说第一批麦苗已经冒头了。”
而此时，陵水边的田野上，绿意已星星点点铺开。下山山民在田里忙碌，孩子们在新建的“越民学堂”前玩耍，琅琅读书声随风飘荡。
更远的深山里，观望的部落越来越少，下山的队伍越来越长。
改变正在发生，虽然缓慢，但坚定不移。
就像春日的暖阳，终究会融化最后一片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