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中心的自动门向两侧滑开,裹挟着冬夜刺骨的寒气和一个女人破碎的喘息声。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嘈杂稍歇的候诊区被这突兀的闯入瞬间划破宁静。
林蔚刚结束一台紧急清创缝合,正倚在护士站边沿啜饮着早已冷掉的咖啡,试图驱散眉宇间积攒的疲惫。金属的苦味在舌根蔓延,与他此刻的心境如出一辙。循声望去,他的目光定格在门口那个踉跄的身影上。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凌乱的长发被风雪打湿,几缕黏在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颊。她身上那件浅色的羽绒服大敞着,露出里面沾满暗褐色污渍的毛衣前襟,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手——那双紧紧环抱着一个小小身躯的手,沾满了尚未完全凝固的、黏稠的鲜血。怀里的孩子被一件同样血迹斑斑的厚外套包裹着,只能看见一小撮柔软的黑发和半张毫无生气的小脸,哭声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小猫,一声声,挠在人心上最柔软的部位。
“医生…医生!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女人的声音嘶哑,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眼眶通红,泪水混着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她像是失去了对周遭一切的感知,只是凭借本能,死死抱着怀中的孩子,目光仓皇地扫过穿着白大褂的人,最后无助地落在离她最近的林蔚身上。
林蔚放下纸杯,动作快而稳。冰冷的咖啡在杯底晃出一道深色的渍痕。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个大步跨上前。
“孩子给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瞬间穿透了女人的慌乱。
女人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浮木,几乎是机械地、颤抖着将怀里那个轻得令人心头发沉的襁褓递过去。在交接的刹那,林蔚冰凉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染血的手腕,那里皮肤冰冷,脉搏却跳得又快又乱,如同受惊的鼓点。
林蔚迅速将孩子平放在紧随其后推来的移动担架床上,一边疾步推着床往抢救室方向走,一边快速下达指令:“准备 pediatric trauma protocol(儿科创伤预案),呼叫儿科值班和麻醉科备班!建立静脉通路,查血型交叉配血!”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
他小心地解开包裹孩子的厚重外套,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暴露在无影灯下。孩子双目紧闭,呼吸浅促,小小的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林蔚的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孩子左胸侧上方,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的毛衣被剪开了一个口子,暴露出的伤口边缘不规则,深可见……不,不对。
林蔚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接过护士递来的消毒纱布和生理盐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血。随着血迹被拭去,伤口的全貌逐渐清晰——那不是常见的锐器划伤或跌倒造成的撕裂伤。伤口呈一个扭曲的、边缘带着微妙弧度的凹陷,周围伴有片状瘀伤,颜色深浅不一,似乎不是一次形成。
这形状……很诡异。像是什么带有特定弧度的硬物,以极大的力量,反复撞击或者……挤压所致?人为的痕迹太重了。这个判断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蔚的脑海。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手上的操作,止血,初步判断损伤深度,评估是否伤及重要血管。
“孩子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受的伤?”他语速平稳,问题直接,目光却未曾离开孩子的伤处,同时留意着监护仪上跳动的心率和血氧饱和度数字。
“安安…他叫肖安,三岁半…”女人,肖潇,紧跟在担架床旁,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声音依旧发颤,“他…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不小心…撞到了楼梯拐角的那个铁艺装饰…”
“从多高的楼梯摔下?具体撞到了什么位置?是当场就昏迷了吗?”林蔚追问,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他需要尽可能准确的信息来判断伤势,但肖潇的回答却显得含糊而仓促。
“就…就是家里的楼梯,大概…七八级吧?我,我当时在厨房,听到响声跑出来,他就躺在地上,流了好多血…”她语无伦次,眼神躲闪,不敢与林蔚探究的目光对视,“医生,他会不会有事?求您一定要救他…”
林蔚没有立刻回答。抢救室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护士轻柔重复指令的声音,以及肖潇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他快速完成了初步处理,伤口暂时止血,孩子的生命体征在液体输入后略趋平稳,但并未脱离危险。
“需要立刻进行详细检查和手术探查,明确是否有深层血管或神经损伤。”林蔚摘下染血的手套,对肖潇言简意赅地说明,同时示意护士准备手术同意书,“签字吧。”
肖潇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在家属签字栏写下“肖潇”两个字时,笔画歪斜得几乎难以辨认。
看着护士推着安安转入手术通道,林蔚转身走向洗手池,进行术前消毒。冰冷的水流冲刷过修长的手指,带走血迹,也试图带走那莫名萦绕心头的违和感。楼梯摔伤?铁艺装饰?那伤口形态,绝非简单的意外碰撞所能解释。
他抬眼,透过洗手池上方的玻璃反光,看到那个名叫肖潇的女人依然僵立在抢救室门口,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单薄的肩膀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发抖,沾血的衣服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孤独,无助,恐惧,还有一丝……他无法精准定义的、类似于绝望的东西。
所有人都说单亲妈妈不容易。林蔚在工作中见过太多,她们坚强,也脆弱,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但眼前这个肖潇,似乎有些不同。她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撕开裂口的、充满迷雾的故事开端。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不再看她,径直走向手术室。当厚重的自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暂时隔绝了那双盈满泪水、藏着秘密的眼睛。
……
手术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