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之期,随着最后一缕冬寒彻底消散,伴着满城渐次绽放的杏花,悄然来临。京城贡院那条平日里车马稀少的街道,此刻被肃穆与紧张的气氛所笼罩。高耸的砖墙内,是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考场;墙外,则是送考家人焦灼期盼的目光与低声的祈祷。
苏国公府门前,气氛却有些不同。没有过分的喧哗或刻意的壮行,一切都在一种沉静而有条不紊的节奏中进行。苏砚之身着符合应试规制的青色襕衫,头戴方巾,身姿挺拔如竹。他的面容依旧清冷,眉宇间不见多少波澜,唯有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深邃眼眸中,跳跃着一簇沉着而坚定的微光。多年的家学熏陶、名师指点,加上自身的勤勉与颖悟,早已将经史子集、时务策论融会贯通。他赴考,与其说是去博取功名,不如说是去完成一项早已准备妥当、只需从容展示的课业。
苏云璋并未多言,只是临行前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目光交汇间,是父子间无需言语的信任与期许。柳清徽仔细检查了他考篮中的笔墨纸砚与备用的衣物干粮,指尖拂过砚之平整的衣襟,柔声道:“平常心待之便可,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黛玉则悄悄塞给他一个小小的、绣着缠枝海棠的锦囊,里面是她亲手调制的提神醒脑的香丸,轻声道:“砚之哥哥,定能笔下生花。”
苏云玦作为长辈与朝官,也只简洁叮嘱了几句考场规矩与注意事项。老太君甚至没有亲自出来,只让人传话:“告诉砚哥儿,考完了回来,祖奶奶这里有上好的碧螺春等着他。”
在家人平静而温暖的目光中,苏砚之拱手一礼,转身登上了前往贡院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一如他此刻平稳的心跳。
贡院之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密密麻麻的号舍如同蜂巢,低矮逼仄,仅容一人转身。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铜铃响过,考题下发。当那关乎经义、诗赋、时务策问的厚重题卷在面前展开时,周围瞬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考生们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呼吸与叹息。
苏砚之展开题卷,目光沉静地扫过。经义题出自《春秋》,微言大义,需深解其髓;诗赋题为《春江感时》,既要文采斐然,又需寄托深远;最关键的策问题,则直指当下朝廷正在推行的“新政”与边防巩固,要求考生提出切实可行的见解。这些题目,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甚至许多方向,早已在与父亲的日常探讨、与伯父的偶尔问答中反复思辨过。
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闭目凝神片刻,让考场初入时的些微嘈杂从耳畔褪去。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书房中那些关于盐漕利弊的札记草稿,是伯父谈及边军改制时的凝重神色,是黛玉在医庐中为贫家孩童诊脉时专注而温柔的脸庞,也是府中那株年年岁岁“春深不谢”的海棠……家国天下,士子襟怀,在此刻奇异地融汇于胸。
睁开眼时,他眸中一片清明。研墨,润笔,落笔。
经义阐释,他避开繁琐考据,直指“大一统”与“尊王攘夷”的微义内核,笔法简洁,却力透纸背,见解精当,非皓首穷经者不能道。诗赋一篇,他并未一味追求辞藻华丽,而是以“江流不改,时运常新”为骨,描绘春江气象的同时,暗含对国运恒昌、革故鼎新的祈愿与信念,意境开阔,格调高远。
最耗费心力的,是那篇时务策论。他结合“新政”推行中可能遇到的阻力(如旧有利益格局、地方执行偏差等),以及边防巩固的关键(如将领选拔、屯田实边、情报畅通等),条分缕析,既有对现状的冷静剖析,又有具体而微的解决方略。更为难得的是,他在文中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具体政策之上的思考——强调“法度”与“人心”并重,“革新”与“稳定”兼顾,其格局视野,已远超寻常应试士子。笔下流淌的,不仅是锦绣文章,更是经世致用的灼见与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书写时,他仿佛能感受到祖父、父亲两代人于家国社稷所倾注的心血,正通过他的笔端,悄然延续。
三日煎熬,对许多考生而言如同炼狱。当苏砚之交卷走出贡院时,脸色虽有些苍白,眼底带着倦色,但身姿依旧挺直,眼神沉静如初。回到苏府,迎接他的是热水、热饭、以及家人绝不追问细节的、全然放松的关怀。他沐浴更衣后,倒头便睡,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功课。
放榜之日,晴空万里。
贡院外的照壁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报喜的差役手持红纸名录,马蹄声、锣鼓声、欢呼声、叹息声、哭喊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苏国公府并未派人去挤,只派了两个稳重的长随在附近茶楼等候消息。
消息是以一种近乎狂奔的速度传回来的。长随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府门,声音因激动而劈叉:“中、中了!大少爷……大少爷他……高中会元!头名!是会元!”
“会元”二字,如同春雷,瞬间在府中炸响!这意味着,苏砚之在汇聚天下英才的会试中,拔得头筹!
老太君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笑容瞬间漾满了皱纹。苏国公夫妇相视而笑,眼中是难以抑制的骄傲。柳清徽惊喜地捂住了嘴,眼中泪光闪动。那对孪生兄妹已经蹦跳起来,拍手欢呼。黛玉正在医庐分拣药材,闻讯疾步而出,站在廊下,远远望着前院的方向,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清澈的眼中盈满了由衷的喜悦与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与有荣焉的甜蜜。
苏云璋闻讯,只是从花圃中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向长子院落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却无比欣慰的笑意。他低声自语:“好。”
会元之喜尚未完全消化,更大的荣耀接踵而至——殿试。
金銮殿上,面对皇帝与众多考官的亲自策问,苏砚之依旧是一身青色襕衫,形容清减,却举止从容,气度沉凝。皇帝萧庭曜看着这个酷肖其父当年风姿、却更多几分清冷刚毅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与期许。策问的题目更为宏阔深邃,直指吏治根本与百年大计。
苏砚之立于丹陛之下,声音清朗,不疾不徐。他并未因天威在侧而怯场,也未因已知的会元身份而骄矜。回答问题时,他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对时局的剖析入木三分,提出的见解既有继承其父务实之风,又带上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锐气与新颖视角。尤其当谈及“春深不谢,家国同棠”这一苏氏家训时,他将之引申为“士大夫当以家国为棠圃,以心血为春泥,方能荫庇黎庶,共筑不谢之春深”,更是令皇帝眼中异彩连连,也让在场不少老臣暗暗颔首。
殿试毕,名次很快裁定。
当礼部官员高举皇榜,于万众瞩目下高声唱出“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苏、砚、之!”时,巨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皇城。
“状元!苏家又出状元了!”
“了不得!父子皆才俊,一门双星耀!”
“春深公后继有人,实至名归啊!”
夸赞声、惊叹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向苏国公府。这一次,府门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宁静。报喜的官差、道贺的同僚故旧、好奇围观的百姓……络绎不绝。府中上下虽忙而不乱,有序应对。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吩咐重赏。柳清徽眼中含泪,却是欢喜的泪。苏云璋终于换上了一身正式的服饰,在前厅接待重要的宾客,神情淡然,唯有眼底深处的骄傲泄露了心绪。
最引人注目的时刻,是“状元游街”。苏砚之身着大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在披红挂彩的骏马上,由仪仗引导,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道路两旁,人山人海,争睹新科状元的风采。他面如冠玉,神情清冷,但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与少年得志的英华,却引得无数人赞叹。鲜花、彩绸、甚至香囊手帕,如雨点般抛洒过来。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仿佛这万丈荣光,亦不过是行程中的一段风景。
游街队伍经过苏国公府门前时,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那扇熟悉的朱门。门内,家人们都站在影壁后相望。他看到父亲平静颔首,母亲欣慰拭泪,弟妹兴奋挥手。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稍远廊柱旁、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裙的黛玉。
四目相接。
黛玉隔着喧闹的人潮与鲜花的帷幕,静静地看着马背上那个红袍耀目、清冷如玉的少年。他不再是儿时那个会偷穿她裙子、被她护在海棠树后的砚之哥哥,也不再是平日里沉默寡言、只在她面前才会眼神柔和的兄长。他是新科状元,是天之骄子,是即将翱翔于更广阔天地的雄鹰。
然而,在他的目光投来的刹那,黛玉清晰地看到,那层清冷的外壳下,迅速漾开了一丝只有她能懂的、温柔的暖意与询问。仿佛在问:玉儿,你可看见了?
黛玉唇角微扬,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知道,无论他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他们之间那根自青梅竹马时便系下的、无形的线,永远不会断。
苏砚之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胸中激荡的,不仅是金榜题名的荣耀,更有一种更为深沉厚重的使命感与满足感。为家族争光,为自己正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与名位,可以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这个家,这片“春深不谢”的棠荫,还有……那个站在棠荫深处、与他心意相通的人。
状元红袍如火,映着春日的阳光,也映亮了他眼中前所未有的、坚定而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