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林府书房内的灯火却依旧温暖明亮。三局惊心动魄的手谈,一番推心置腹的夜话,让苏衡、林如海这对故交倍感酣畅,更让苏云璋与林如海这对忘年之交的情谊,在棋枰与言谈之间深深扎根。
眼见时辰不早,苏衡虽有不舍,亦知需告辞了。他起身道:“如海兄,今夜叨扰已久,贤侄女想必也已安歇,我等便不多扰了。”
林如海亦起身,脸上带着未尽的笑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与苏兄和贤侄一叙,如饮醇醪,不觉夜深。只恨时光匆匆。”
他目光转向安静立于一旁的苏云璋,那澄澈而沉静的眸子在灯下愈发显得黑白分明。林如海沉吟片刻,缓步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典籍上逡巡片刻,最终停留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取下一部蓝布封皮、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线装书。
他拿着书,走回苏云璋面前,神色郑重:“贤侄,你我虽初识,却一见如故,更兼棋逢对手,言谈投机。林某身无长物,唯这满架藏书,尚可称伴侣。此部《盐铁论注疏》,乃前朝大儒心血所萃,非独论盐铁之政,更涉经济、民生、治国之要义。林某观你心系民瘼,目光深远,此书或于你日后有所裨益。”
他将书双手递过,动作间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
苏云璋心头一震,连忙躬身,亦是双手接过。那书入手微沉,封皮泛着岁月的古旧色泽,书页间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特有的味道。他翻开一页,见里面不仅有原文,还有密密麻麻、笔迹各异的朱笔批注,显然是历经数人之手,凝聚了无数心血与智慧。这已不仅是一本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与信任。
“世伯……”苏云璋抬起头,眼中满是感动与郑重,“此乃世伯珍爱之物,晚辈何德何能,受此厚赠?”
林如海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贤侄乃读书种子,此书本就该在能读懂、能用之的人手中,方能不负前人心血。望你细读之,深研之,他日若能以此书之理,解一丝民生之困,便是对林某最好的回报。”
“晚辈定当谨记世伯教诲,潜心研读,不负此卷!”苏云璋将书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略一思忖,觉得自己亦当有所回赠,方不负这份知遇之情。他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用来记录心得或与清徽通信的海棠花笺。那花笺是特制的,纸质柔韧,色泽微黄,每一页右下角都印有一朵淡雅的海棠花暗纹,代表着苏府门风,也承载着他个人的印记。
他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小沓平整妥帖的海棠花笺,双手奉上,语气诚挚:“世伯厚赠,晚辈无以为报。此乃家中自制的海棠花笺,虽不值什么,却是晚辈平日所爱所用。赠予世伯,若他日闲暇,偶欲书信,或可一用。亦盼世伯见笺如见晚辈,他日京中再会,容晚辈再向世伯请教棋艺与学问。”
他没有赠送金玉等俗物,而是选择了与自己、与家族息息相关的文雅之物,既合身份,更显心意。
林如海看着那叠素雅中透着精致的花笺,尤其是那朵若隐若现的海棠暗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赏。他欣然接过,笑道:“好!海棠清雅,正合我心。贤侄此礼,甚合我意!这‘京中再会’之约,林某记下了!待我回京述职之时,定当再寻贤侄,手谈数局,畅论古今!”
“晚辈在京,静候世伯佳音!”苏云璋深深一揖。
苏衡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赠书递笺,言语殷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知林如海性情孤高,能对云璋如此青眼有加,实属难得。而云璋的应对,不卑不亢,有情有义,更是令他老怀大慰。
最终,苏氏父子在林如海的亲自相送下,踏着满地清辉,离开了林府。
回驿馆的马车上,苏云璋依旧抱着那部《盐铁论注疏》,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铁画银钩的书名。车窗外的扬州夜景流光溢彩,却似乎都不及他怀中这本书来得沉重而真实。
他想起了瓜洲渡口的喧嚣,想起了林如海谈及盐政时的凝重,想起了棋局上的纵横捭阖。这部书,仿佛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他方才初识的、复杂而真实的世间,与他所追求的学问之道。
而怀中这叠换出去的海棠花笺,则像是一颗种子,将今夜这份忘年之交的情谊,与那份“京中再会”的约定,悄然带向了未来。
赠书之谊,始于棋缘,系于文字,定于彼此心灵的投契与对国家民生的共同关切。这并非简单的礼物往来,而是一种精神的传承与志同道合的印证。苏云璋知道,自今夜起,他的人生行囊中,又多了一份珍贵的财富,也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马车辘辘,驶向驿馆,也驶向一个因这番际遇而愈发清晰与辽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