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上铁卷生寒,锁链锒铛,那一声声“拿下”的旨意,如同追魂令,比秋风更迅疾地刮向京城各处煊赫的府邸。而其中一道,裹挟着最深重的绝望与必然,径直落向了那座以“水木清华”着称的北静郡王府。
府内并非没有收到风声。事实上,自义忠亲王倒台、王子腾被控的消息隐约传来,水溶便已如惊弓之鸟。他撤去了所有宴饮,闭门谢客,整日待在书房或他最钟爱的藕香榭,试图从那满架诗书、一池残荷中寻求一丝虚幻的平静。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机敏与对政治风暴的嗅觉,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势已去。
当禁军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伴随着门房惊恐的尖叫和府门被强行撞开的轰响传来时,水溶正坐在藕香榭临水的敞轩里。
他没有惊慌失措地奔逃,也没有试图藏匿。他只是缓缓放下手中那卷读到一半的《南华经》,指尖在冰冷的书页上停留了片刻。窗外,秋阳正好,透过稀疏的荷叶,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几只寒鸦掠过,留下一串暗哑的啼鸣。
“王爷……王爷!不好了!禁军……禁军闯进来了!说是奉旨……奉旨抄家!”心腹长随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水溶抬眼,目光平静得可怕,仿佛早有预料。他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透出无尽的苍凉与讽刺。“知道了。”他声音低哑,“让他们……稍候片刻。容本王,更衣。”
他没有选择蟒袍玉带,也没有穿戴郡王朝服。而是走入内室,换上了一身素白如雪的广袖长袍,质地是上好的吴纨,却无一丝纹饰。他解散了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玉冠,任由长发披散而下,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些许。最后,他赤了双足,踩在冰凉光滑的竹席上。
当他以这身近乎“披发跣足”的装束重新出现在藕香榭时,奉命前来拿人的禁军副统领和几名户部、刑部官员已然到了水榭之外。看到这位昔日风度翩翩、令无数士子倾倒的贤王以这般近乎“罪己”的形貌出现,众人皆是一怔,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异样的沉默。
副统领上前一步,展开明黄圣旨,声音干涩却强硬:“圣旨下!北静郡王水溶接旨!”
水溶没有跪,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聆听的姿态。他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黑发如瀑,衬着身后一池秋水和凋残的荷叶,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即将破碎的美感。
副统领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北静郡王水溶,世受国恩,位极人臣,乃不知忠君体国,反结党营私,把持漕运,侵吞盐课,私蓄水师,窥测神器;更兼以风雅为名,罗织士林,阴蓄异志……其罪滔天,罄竹难书!着即褫夺郡王封号,削除宗籍,府邸查抄,一应人等收押待审!钦此!”
每一句罪状,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多年来精心构筑的“贤王”、“清流”形象敲得粉碎。水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深意的眼眸,此刻幽深如古井,映不出半点光芒。
圣旨宣读完毕,副统领合上卷轴,看向他:“水溶,请吧。”
水溶没有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带着公事公办冷漠的面孔,扫过水榭外那些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如狼似虎的抄家吏员,最后,落在了面前石案上。
那里,摆放着他最心爱的焦尾古琴,琴身光泽温润,仿佛还残留着昔日抚琴时指尖的温度。旁边,是一壶酒,两只玉杯。酒是陈年梨花白,杯是羊脂白玉,晶莹剔透。
他忽然动了,无视了副统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手下警戒的姿态,缓步走到石案边,伸出手,极其珍惜地抚过冰凉的琴弦,指尖微微发颤。
“王爷,请勿拖延。”副统领催促道,语气加重。
水溶仿佛没有听见。他提起酒壶,将那清澈的酒液缓缓注入两只玉杯。酒香弥漫开来,带着梨花的清甜,却莫名透着一股凄怆。
他端起其中一杯,举到眼前,对着虚空,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人对饮。阳光透过杯壁,将酒液映得琥珀般晶莹。
“我本风雅客,”他开口,声音很轻,像梦呓,又像叹息,“误入名利场。半生营营,机关算尽,筑此水月镜花台……”他顿了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随即是更深的寒。
放下酒杯,他拿起早已备在一旁的、一支蘸饱了朱砂的笔。没有纸,他便扯过自己一截雪白的衣袖,就着石案,笔走龙蛇。
鲜血般刺目的朱砂,在素白袖帛上蜿蜒:
“水溶溶,血溶溶,
诗书误我,利锁名缰。
藕香榭冷,荷枯水寒,
一片冰心,付与谁看?”
字迹淋漓,狂放不羁,再无平日簪花小楷的秀雅,只有倾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宣泄与悲鸣。写罢,他掷笔于地,朱砂迸溅,如血点梅。
然后,他转身,面对那一池深不见底的秋水。秋风掠过,吹动他宽大的素白衣袖和披散的长发,也吹皱了池水,将那残荷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
副统领察觉不对,厉声喝道:“拦住他!”
但已经晚了。
水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精心经营半生、此刻却喧嚣如闹市的府邸,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眷恋,有嘲弄,有解脱,最终归于一片空茫的寂灭。
他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某种宿命,又如同挣脱所有枷锁,向前一步,纵身一跃——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打破了所有的嘈杂。白色的身影瞬间被墨绿色的池水吞噬,只留下一圈圈急剧扩散的涟漪,撞击着枯荷的茎秆,发出空洞的声响。
“快!救人!”副统领脸色大变,急吼道。几名识水性的兵卒慌忙跳下水。
然而,秋池水深且寒。等他们将人拖上岸,那身素白已然湿透,紧贴在身上,更显形销骨立。水溶双目紧闭,面色青白,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早已没了呼吸。只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似悲似嘲的、凝固的弧度。
一片死寂。
唯有秋风呜咽,吹过藕香榭,吹动石案上那截写着血诗的残袖,朱砂字迹未干,在阳光下红得刺眼,仿佛他最后未曾流出的血泪。
副统领脸色难看地挥了挥手,让人将遗体抬下去。他走到石案边,看着那血诗,又看了看那池重归平静、却仿佛已截然不同的秋水,默然无语。
一位随行的刑部老吏叹了口气,低声道:“水溶溶,血溶溶……他倒是给自己,选了最‘风雅’也最彻底的结局。”
抄家仍在继续,金银珠宝、账册密信被不断搜检出库,府中哭喊声渐起。但藕香榭这一角,却仿佛被隔离开来,只剩下那池吞没了北静郡王最后身影的秋水,和那在风中微微颤抖的、写着绝命诗的半截素袖。
北静王水溶,一生以“风雅”为面具,以“贤王”为护身,编织了一张庞大而精密的利益之网。最终,却在他最钟爱的、象征着清净与超脱的藕香榭,以最决绝的方式,为自己和那个虚幻的梦境,画上了句号。水溶溶,血溶溶,一切浮华与阴谋,终究沉入了冰冷的池底,只留下一曲无人再弹的挽歌,在秋风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