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墨逐渐适应了北疆军营的节奏。白日里,她不是在匠作帐中与老师傅们研讨改进工艺、监督新盾牌的生产,便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绘制着更多奇思妙想的草图。赵副将依旧雷打不动地监督她用膳,她也从最初的窘迫变得习惯,甚至能提前些停下工作,免得那位尽职的副将难做。
这日,萧煜终于处理完手头积压的紧急军务,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虚空处,竟是罕见地发了一会儿愣。
侍立一旁的赵锐看着自家将军这副模样,心中大奇。他跟随萧煜多年,见惯了他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样子,何曾见过他这般……像是走了神?赵锐眼珠一转,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低声提醒道:“将军,苏姑娘那边……今日似乎一直在匠造处忙着新一批盾牌的质检,这会儿怕是还没回帐休息。”
萧煜闻言,眼神瞬间聚焦,仿佛被点醒了什么。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嗯。我去看看。”
他并未直接去匠作营,而是先绕道去了苏墨的寝帐,果然扑了个空。问过守卫,得知她确实还在匠作区,便迈步向那边走去。
途经校场时,夕阳正好,将天地染成一片暖金色。偌大的校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兵士在远处收拾器械。萧煜一眼便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并未在匠作帐中,而是独自一人站在校场边缘,正望着远处马厩的方向出神,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显得有些单薄。
他脚步顿了顿,改变方向,向她走去。
“墨丫头。”他出声唤道。苏墨回过神,见是萧煜,连忙行礼:“萧大哥。”
“在此做甚?”萧煜问道,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苏墨看着空阔的校场,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轻声道:“看着这校场,便想起之前穆容姐姐教我的骑射之术。入了军营,反倒生疏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
萧煜看着她眼中那份对力量的渴望,心中微动,几乎是脱口而出:“既想学,现在便可练。此时校场无人,正好。”
苏墨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我既开口,自然可以。”萧煜颔首,“我去让人牵匹温顺的马过来。”很快,一匹性格温顺的棕色战马被牵了过来。萧煜并未假手他人,亲自为苏墨检查鞍鞯,调整马镫长度,然后在一旁指导她上马、握缰、控制方向、小跑。
他的指导与穆容又有所不同,更侧重于实战中的稳定与控马技巧,言语简洁,却直指要害。苏墨学得认真,悟性也高,很快便能骑着马在校场上缓慢小跑起来。
然而,跑了一圈,萧煜便微微蹙起了眉头。他看出苏墨气息不稳,体力明显不足,手臂和腰腹的力量也难以长时间维持标准的骑乘姿势。
“停下吧。”他出声命令。苏墨依言勒住马匹,脸颊因运动而泛红,微微有些气喘。萧煜走到马前,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她,语气严肃却不失关切:“你体力太弱,气量不足。骑射之道,并非儿戏,没有强健的体魄,一切都是空谈。从明日起,每日黄昏这个时辰,校场无人,你便过来。第一天,慢跑一圈。往后每日增加一圈,直至能每日跑足五圈,且气息不乱,再谈其他。”
他的要求清晰而严格,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苏墨深知这是为自己好,也明白身体的重要性,立刻乖乖点头应下:“是,萧大哥,墨儿记住了。”
两人将马送回马厩。下马时,苏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马蹄,忽然停住了。她看着那钉着普通马蹄铁的马蹄,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发现了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马蹄的形状、马蹄铁与蹄子的贴合程度、以及磨损的痕迹。她看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只马蹄。
萧煜正要开口问她,却见她猛地站起身,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甚至连招呼都忘了打,转身就朝着匠作营的工作帐方向快步走去,随即竟小跑起来,很快便消失在了营帐之间。
萧煜:“……”
一旁跟着的小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喊:“姑娘,您去哪……”却被萧煜抬手阻止了。
萧煜看着苏墨消失的方向,眼中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期待。他太熟悉她这种状态了——每当她陷入这种忘我的专注时,必定是又有了惊人的发现或构想。
他沉吟片刻,对一脸茫然的小禾吩咐道:“不必唤她。你看好她,若是过了饭点她还未用膳,立刻来报我。从明日起,也监督她每日按时锻炼,不可懈怠。”
“是!将军!”小禾连忙应下。
果然,如萧煜所料,苏墨这一扎进工作帐,便又是忘了时辰。夜色渐深,帐内灯火通明,里面不时传来敲打、煅烧、打磨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苏墨低声的自言自语,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直到深夜,苏墨才顶着一脸烟灰和疲惫,却带着兴奋无比的笑容,从帐中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两副看起来形状有些奇特,似乎由几个部件巧妙组合而成的金属制品。
她甚至没回自己营帐洗漱,径直就朝着萧煜的营帐跑去。
“萧大哥!萧大哥!”她难得地有些失态,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萧煜显然也还未休息,闻声掀帘而出,看到她这副模样,眉头微挑:“何事如此急切?”
“快!牵你的马来!试试这个!”苏墨将手中一副特制的马蹄铁递到他面前,语气急促,“我观察过现在的马蹄铁,与马蹄的贴合并非完美,受力不均,且不利于马蹄透气,长久下来会影响马匹健康和速度。我重新设计了结构,分了几部分,可以根据每匹马具体的马蹄大小和形状进行微调,让它更贴合,分散压力,还能预留出一定的空间……哎呀,你试试就知道了!”
她语速极快,眼睛里闪烁着创造的光芒,几乎是在拉着萧煜往马厩走。
萧煜看着她鼻尖上的灰渍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那点因为她深夜跑来而产生的小小诧异,早已被浓厚的兴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所取代。视线往下,看了眼被她牵着的手,微微收紧,嘴角微翘。他对她的观察力、想象力和执行力,已经不再感到惊讶,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习惯性的佩服——她总能注意到旁人忽略的细节,并能以惊人的速度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改进。
他依言牵出了自己的爱马——一匹神骏的黑鬃战马。苏墨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拆下旧的马蹄铁,然后将自己设计的那套可调节的特制马蹄铁比照着马蹄形状进行微调、安装、固定。她的动作熟练而精准,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装好后,萧煜翻身上马,在校场上来回跑了几圈。一开始他还带着些许试探,很快,他的眼神就变了。身为顶尖的骑手,他对马匹的状态感知极为敏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马蹄落地时的震动似乎更轻微了,跑动起来仿佛更加轻盈顺畅,马匹的呼吸也似乎更为平稳有力!
他勒住马,翻身下来,仔细查看马蹄,那特制的马蹄铁完美地贴合着蹄形,丝毫没有不适的迹象。
“如何?”苏墨紧张又期待地问。
“妙极!”萧煜毫不吝啬地赞叹,眼中光彩连连,“贴合更佳,马匹跑动确感轻省!墨丫头,你这脑袋里究竟还装了多少奇思妙想?”
这时,被动静吸引过来的赵副将也凑了过来。苏墨将另一套马蹄铁递给他:“赵副将,你也试试!”赵锐依言给自己的坐骑换上,骑着跑了三圈后,下来时脸上已满是震惊与佩服,连连称奇:“神了!真是神了!苏姑娘,您这手艺……末将佩服!这马跑起来感觉都不一样了!”
这边的动静不小,也惊动了刚刚巡视完营防、正准备回帐休息的萧明宇。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沉声问道:“何事喧哗?煜儿,墨丫头,你们又在捣鼓什么新玩意?”
萧煜连忙上前,将苏墨新发明的马蹄铁之事禀报。萧明宇闻言,大感兴趣:“哦?竟有此事?拿来与老夫试试!”
萧煜亲自为父亲的坐骑换上那特制的马蹄铁。萧明宇上马疾驰数圈,感受愈发明显。他下马后,抚摸着爱马温顺的脖颈,又拿起那副与众不同的马蹄铁仔细端详,良久,发出一声既感慨又欣慰的长叹:“好!好啊!观察入微,心思奇巧,化于实用!墨丫头,你真是……一次次让老夫惊喜啊!”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墨,那眼神复杂无比,欣赏、赞叹、惋惜(为何不是男儿身)最后都化为无比的满意:“若是老夫有个这样的女儿,该多好!萧煜!”
“儿子在!”
“传令!即刻依此新法,大量制作这改良马蹄铁!优先配给侦骑与精锐骑营,逐步替换全军!此物于我军骑战力提升,大有裨益!”“是!父亲!”萧煜朗声应道,看向苏墨的目光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夜色下,苏墨站在两位将军之间,脸上带着疲惫却灿烂的笑容。她的又一项发明,得到了认可,即将应用于全军。而始终默默关注着她的萧煜,心中的欣赏与那悄然滋生的情愫,似乎也随着这马蹄铁的落地,更加深了几分。军营的夜,因这意外的创造而显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