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海把汗渍斑斑的灰布褂子往肩膀上一甩，露出黧黑精瘦的上身，大手一挥：“走！跟我进小王庄！他娘的，那么大一疙瘩粪，还能飞了不成？指定藏在自家地里头，玉米棵子一人多高，正好挡眼！”
他身后跟着的三个后生，刘成虎、刘栓柱和刘根生，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此刻都憋着一股气，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紧紧攥着铁锹把子。
九月中下旬的日头毒得很，晒得玉米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空气里蒸腾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燥热气息。
四个人一头扎进小王庄东头那片密匝匝的玉米地，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像一堵堵绿色的墙，瞬间把人吞没。
玉米叶子边缘锋利，划在胳膊上、脸上，又刺又痒，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脚下是松软的田垄，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
“都给我瞪大眼珠子！”刘长海压着嗓子，声音在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嗡嗡作响，“挨着地边儿，一寸寸地搜！那堆粪，少说也得十几架子车，味儿也遮不住，仔细闻！”
刘成虎是个炮仗脾气，性子急，没走多远就耐不住性子了，用铁锹杆子哗啦哗啦地拨拉着玉米杆，嘴里嘟囔：“长海叔，这得找到猴年马月？我看就是王盛那狗日的干的！那小子这些年就没干过好事，直接找他算账去！”
“闭嘴！”刘长海猛地回头，呵斥道“找证据！没凭没据，你拿什么堵人家的嘴？那车辙印子人家都不认，你空口白牙顶个屁用！找！找到了粪，看他王盛拿啥抵赖！”
他深知农村办事的规矩，没铁证，理儿就站不住脚，闹起来也是自己村吃亏。他刘长海在大槐树村当了十几年治保主任，靠的就是这份稳当和眼力见儿。
栓柱心细些，他一边扒拉着玉米根部的空隙往里瞅，一边低声分析：“长海叔说得对。粪这东西，金贵着呢，偷了肯定舍不得糟蹋。放自家院子里？
味儿太大，招苍蝇，也容易露馅。放别人地里？那不成给人送肥了？傻子才干！只有放自家地里，心里才踏实，玉米棵子挡着，外人看不见。”
他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也道出了庄稼人对粪肥近乎本能的珍视和算计。
根生个子高，踮着脚往远处张望，突然吸了吸鼻子：“叔！有味儿！一股子……牛粪味儿！还混着点草料沤了的酸气！”
几个人精神一振，立刻循着味儿，小心翼翼地往玉米地深处钻。
那味道越来越浓烈，直冲鼻子。
终于，在绕过一片长得特别茂盛的玉米丛后，一片空地出现在眼前。就在两块地的交界处，紧挨着田埂，赫然堆着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上面还潦草地盖着些半枯的玉米杆子和杂草，显然是临时遮掩。
但那股子浓烈的、带着牛场特有饲料气息的粪肥味儿，根本遮不住。
“找到了！”刘成虎第一个吼出来，激动得脸都红了，举起铁锹就要冲过去。
“等等！”刘长海一把拽住他，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堆粪，又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他蹲下身，仔细扒开表层的浮土和几根被车轮碾断的草茎，指着几个清晰、宽大的车辙印子——那绝不是普通小推车能压出来的，分明是胶皮轱辘大车的印记。
印子很深，从田埂一直延伸到粪堆边上。“看！这印子，跟咱们村口田埂上发现的新印子，一模一样！宽窄、花纹都对得上！”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就在这时，玉米杆子一阵哗啦乱响，几个小王庄的人影钻了出来，领头的正是王盛。
他显然是一路跟随，一看自家地头被翻出了粪堆，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眼神躲闪，但嘴上却硬得很：“刘长海！你们大槐树村的人想干啥？招呼不打一声就闯我们庄的地？还翻腾东西？当小王庄没人了是吧？”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都叉着腰，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
王盛心里直打鼓，他没想到大槐树村的人这么快就精准地摸到了这里，更没想到刘长海这老狐狸居然真找到了车辙印的对比证据。
刘成虎年轻气盛，用铁锹指着那堆粪，唾沫星子横飞：“王盛！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啥？昨天夜里偷我们大槐树村二贵家的粪，就藏你自己地头上了！还有这大车印子，铁证如山！你还有啥话说？”
王盛梗着脖子，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强装镇定：“放屁！这粪是我自个儿去镇上养牛场买的！花了钱的！谁知道你们村的粪啥时候丢的？凭啥就赖我？
车印子？田埂上天天过车，谁知道谁压的？你们大槐树村的人少在这儿血口喷人！”
他打定主意抵赖到底，只要自己咬死不认，没有当场抓住手，这事就有回旋余地。
他盘算着，大不了事后找到刘二贵说点好话，反正一个傻子，好糊弄，也比现在认了偷粪贼的名声强，那在十里八乡可就真抬不起头了。
“买的？”刘满仓冷笑一声，他心思活络，上前一步，用铁锹扒拉了一下粪堆表面，“王盛，你说你去镇上养牛场买的？啥时候买的？买的啥粪？养牛场的水粪和垫圈粪价钱可不一样！你买的是哪一种？有收据吗？敢不敢拿出来对对？”
他这一连串问题，句句戳在王盛的软肋上。王盛根本就是偷的，哪来的收据？他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囫囵话。
“就是！还嘴硬！”根生也帮腔，指着粪堆，“这粪一看就是新鲜水粪混着垫圈的草料，根本就没摊开晒过！你要是正经买的，不赶紧撒到地里，堆这儿捂着干啥？等它生蛆啊？”
庄稼人都明白，买来的粪肥，尤其水粪，都是尽快撒开晾晒或翻进土里，除非是为了沤肥，不然这样堆着纯属浪费。
双方就在闷热的玉米地中间对峙起来，大槐树村的人要拉王盛去对质，小王庄的人护着不让，推推搡搡，火药味越来越浓。
刘成虎性急，跟王盛那边一个后生肩膀撞在了一起，互相骂了起来，眼看就要动手。
“干啥呢！都给我住手！”一声断喝从田埂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