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的新笑话在基地流传开来的速度，比诺亚的紧急警报还快。
“听说昨天那‘大眼睛’走的时候，数据库里多了七百多条未解决的逻辑悖论？”一个机械师在维修通道里边拧螺丝边笑，“塔尔说它回家得重新上小学，从‘矛盾律’开始补课。”
“他还说，”另一个工程师接话，“塞拉菲娜主任气得把烧焦的锚定器残骸拼成了‘归一者去死’的立体拼图，挂在实验室门口当战利品。”
事实与传言相差不远。塞拉菲娜确实把残骸重新组装了，但不是拼图，而是一个不断闪烁的故障艺术装置——她用残存的能量回路让它随机播放基地里的声音片段：会议争论的只言片语、设备报警声、甚至还有塔尔某次喝多了合成饮料后唱的跑调小调。
“这叫‘存在证明艺术’。”她严肃地对质疑者解释，“提醒我们，混乱和噪音也是我们存在的一部分——而且是能救命的部分。”
李溯默许了这个行为。在紧张备战的间隙，一点黑色幽默或许能缓解压力。但真正的压力，在三天后的那个下午准时抵达。
双月森林的先遣队，比预定时间早了两天。
第一艘船出现在基地传感器边缘时，诺亚发出了礼貌但警惕的通报：“检测到未授权超空间波动。舰船识别……双月森林‘根须军团’标记，但型号不在预注册列表。”
“他们提前了。”墨瑟站在观测窗前，眉头微皱，“而且不是常规外交舰。”
那确实不是外交舰。从超空间跃出的是一艘修长、优雅但充满攻击性的星舰，舰体表面覆盖着活体藤蔓，那些藤蔓随着星舰的移动缓缓摆动，像是呼吸。它的尺寸不大，只有灵弦舟的两倍，但能量读数高得异常。
更引人注目的是跟在这艘“旗舰”后的三艘护卫舰——它们甚至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舰体，更像是三团由发光孢子和植物纤维构成的云，在虚空中自如地改变形状。
“光合动力舰。”翠影轻声解释，她的藤蔓在指挥厅地面上舒展开来，仿佛在共鸣，“利用恒星辐射和暗物质流驱动，几乎没有能量排放特征，隐形能力极强。这是根须军团的精锐侦察编制。”
“精锐侦察编制？”薇尔娜敏锐地抓住重点，“我们请求的是外交使团和技术交流团队。”
翠影的叶片微微收拢：“根须军团的长老们……可能对局势有更直接的判断。”
通讯请求响起。李溯点头示意接通。
全息影像展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双月森林的生命体——但与翠影的温和优雅不同，这位的形象更加……尖锐。他的藤蔓呈暗红色，边缘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主干上分布着几十个感应器官，此刻全部聚焦在镜头方向。
“我是根须军团第七侦察支队指挥官，刺藤。”他的声音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修饰，“根据双月森林长老议会决议，我们前来评估‘时间革命军’的实际战力、指挥效率及战略可行性。评估结果将决定后续支援规模。”
指挥厅里一阵低语。评估？他们以为这是入学考试？
墨瑟保持着外交风度：“刺藤指挥官，欢迎。但我们之前沟通的是盟友间的合作，而非单向评估。”
“真正的合作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刺藤的影像没有表情变化，“我方已展示诚意——三艘光合护卫舰足以对抗议会一支标准巡逻舰队。现在，需要看到你们的筹码。”
他的话直接得近乎冒犯。塔尔在通讯频道里小声嘀咕：“这哥们儿说话怎么跟议会的AI似的？就少了点‘错误’‘净化’之类的关键词。”
塞拉菲娜更直接：“告诉他，我们的筹码之一就是刚用十二个原型机赶跑了一个‘归一者’投影。这战绩够不够评估标准？”
李溯抬手示意安静。他直视全息影像中的刺藤：“我们理解谨慎的必要。所以，请提出你的评估方式。”
刺藤的感应器官转动了一下：“三个测试。”
“第一，战术指挥能力。我需要观看你们最近一场完整战役的数据回放与分析报告。”
“第二，技术研发潜力。参观你们的主要研发设施，了解对抗议会科技的具体方案。”
“第三——”他停顿了半秒，“生存意志测试。我需要与你们的最高指挥官进行一场模拟对抗。”
最后一项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模拟对抗？”薇尔娜问，“什么形式？”
“意识接入，模拟战场。”刺藤说，“双月森林的战舞仪式——在共享的意识空间中，指挥官将直面彼此的战术思维、决策逻辑和……意志强度。无身体伤害，但若一方意志崩溃，模拟会提前结束。”
塔尔吹了声口哨：“听起来像打游戏，但输了会留下心理阴影的那种。”
翠影轻声补充：“战舞是古老的仪式，用于盟友间建立深层信任。但若双方实力或理念差距过大……确实可能造成意识冲击。”
李溯没有犹豫：“我接受。时间？”
“现在。前两项我的副官会执行。”刺藤的全息影像转向翠影，“翠影使者，请作为见证人接入模拟。你的中立性能保证公正。”
一小时后，基地的神经交互室内。
李溯躺入连接舱，头盔上的感应器自动贴合。隔壁舱内是刺藤，他的藤蔓直接接入了舱体接口。翠影坐在观察位，她的意识将作为桥梁和记录者。
“模拟场景随机生成。”诺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会确保系统稳定，但意识层面的交锋无法完全监控。长官，如有不适，请立即发出终止信号。”
“开始吧。”
黑暗，然后光芒炸开。
李溯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星球表面。天空是诡异的暗红色，两个月亮低垂在地平线上。这不是真实的场景，而是意识空间的投射——他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质感过于均匀，风的方向恒定不变。
刺藤出现在百米外。在这个空间里，他呈现出半人半植物的形态，暗红色的藤蔓如披风般在身后展开。
“场景：资源争夺战。”刺藤的声音直接响起，没有通过耳朵，“这颗星球上有三处关键矿脉。你指挥蓝军，我指挥红军。初始兵力相等，胜利条件：占领两处以上矿脉，或全歼敌军。时间压缩比，现实一分钟等于模拟一小时。有问题吗？”
李溯快速适应：“没有。”
“那么——”
刺藤抬手。地平线上瞬间涌现出数百个红色的光点——那是他的部队。同一时刻，李溯感觉到自己与一批蓝色单位建立了连接。标准的战术模拟开局。
但战斗一开始，李溯就意识到了异常。
刺藤的部队移动速度快得不合常理。他们不遵循常规的侦查-推进-交战流程，而是分成十几支小队，以看似混乱的轨迹同时扑向地图各处。没有主攻方向，或者说，处处都是主攻方向。
“游击渗透战术。”李溯冷静判断，“想用机动性制造全面压力，迫使我分散兵力。”
他做出了反直觉的决策：不分散。将主力收缩至中央矿脉，建立坚固防御，同时派出三支高速小队，不是去拦截敌军，而是直奔另外两处矿脉——不是占领，而是布设大量传感器和简易陷阱。
“放弃外围，固守核心？”刺藤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保守策略。你会失去地图控制权。”
“控制权不等于胜利。”李溯回应。他的三支小队完成了布置，开始在矿脉周边制造大量虚假信号——模拟采矿活动、部队调动痕迹，甚至伪造了指挥部通讯。
刺藤的部队果然被迷惑。他们根据传感器回传的数据，判断蓝军正在同时开发三处矿脉，于是进一步分兵，试图逐个击破。
就在这时，李溯动了。
固守中央的主力突然全力出击，但不是冲向任何一处矿脉，而是直扑刺藤的指挥节点——那个位置是李溯通过对方部队调动模式反向推导出来的。
“斩首。”刺藤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你从一开始就在计算我的指挥习惯？”
“战术模拟不仅是兵棋推演。”李溯的部队已经突破层层拦截，逼近红色指挥所，“更是心理博弈。”
但就在蓝色部队即将触及目标的瞬间，整个场景崩塌了。
荒芜星球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的星海。两人此刻悬浮在虚空中，脚下是两支庞大的舰队对峙。
“第二回合。”刺藤说，“舰队战。胜利条件不变。”
李溯迅速适应新环境。他的意识连接上了舰队指挥网络，数百艘星舰的数据流涌入脑海。几乎同时，刺藤的舰队开始行动——这次是标准的钳形攻势，两翼包抄，中央突破。
常规，但有效。李溯调动舰队应对，防线在太空画面上交错，光束炮火无声炸裂。战损比开始倾斜，红方占据微弱优势。
“你的指挥风格，”刺藤在交火间隙开口，“倾向于风险控制。在确保底线的前提下寻求机会。这是优点，也是弱点——你很少会押上全部筹码。”
“因为现实中，”李溯回敬，同时指挥一支驱逐舰分队进行自杀式突击，打乱了红方一翼的阵型，“指挥官需要对每一个生命负责。”
“但如果代价是失败呢？”刺藤的舰队突然改变了阵型，所有星舰开始以某种规律脉动，释放出干扰性的能量场，“在最终决战中，有时需要孤注一掷。”
蓝军的传感器开始失效，舰船间的通讯出现延迟。李溯感到意识空间开始不稳定——刺藤正在将自身意志注入模拟系统，试图从规则层面施加压力。
“这就是……战舞的真正意义？”李溯在干扰中维持着指挥链，“测试对方在绝境中的选择？”
“测试你是否值得托付双月森林战士的生命。”刺藤的声音在星海中回荡，“我们见过太多所谓的‘反抗军’，在关键时刻犹豫、退缩、或者为了保存实力而牺牲盟友。”
李溯的舰队陷入苦战。传感器失灵，阵型被切割，战损迅速攀升。模拟系统开始警告：蓝军失败概率已达百分之八十七。
就在这一刻，李溯做出了刺藤意想不到的决策。
他命令所有剩余舰船，放弃防御，放弃阵型，放弃一切战术目标——全部引擎过载，朝同一个方向冲锋：不是敌军旗舰，不是任何战略要点，而是……模拟空间的边缘。
“你在做什么？”刺藤终于显露出一丝困惑。
“规则说，胜利条件是占领矿脉或全歼敌军。”李溯的意识在过载的数据流中保持清晰，“但没说不能改变战场。”
所有蓝军舰船，在冲到空间边缘的瞬间，同时引爆了核心引擎。
不是攻击敌人，而是攻击这个模拟战场本身。
巨大的能量冲击撕开了意识空间的稳定结构。星海画面开始扭曲、碎裂，露出底下更深层的、灰白色的“系统底层”。刺藤的舰队、矿脉、一切战场元素都在崩塌。
“你破坏了模拟……”刺藤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惊叹的情绪。
“因为真正的战争里，”李溯站在崩塌的星海中央，意志如锚点般稳固，“战场从来不由一方定义。如果规则对我不利，我就改变规则。如果无处可守，我就创造新的阵地。”
整个模拟空间彻底崩解。
李溯睁开眼睛，回到连接舱。头盔自动升起，他坐起身，看到隔壁舱内的刺藤也同时醒来。暗红色的藤蔓缓缓收拢，那些尖锐的感应器官此刻全部朝向李溯。
翠影从观察位站起，她的叶片发出柔和的脉动光：“模拟提前终止。原因：战场完整性被主动破坏。按战舞传统……破坏者需承担后果，但若破坏出于正当战略考量，且未违背盟友道义……”
“没有后果。”刺藤打断了她。他离开连接舱，藤蔓在地面移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你的选择……超出了评估预期。”
他走到李溯面前，感应器官仔细地“注视”着这个人类。
“大多数指挥官在绝境中会选择壮烈牺牲，或寻求谈判，或投降。”刺藤说，“你选择了拆掉棋盘。这不是常规战术，这是……”
“叛逆。”李溯接过话，“但议会定义的‘秩序’本身，就是我们需要反抗的棋盘。”
沉默在交互室中蔓延。几秒后，刺藤的藤蔓尖端微微抬起——那是双月森林表示认可的姿态。
“根须军团第七侦察支队，”他正式宣布，“认可时间革命军的指挥资格。我们将留下，参与后续行动。并提供一项额外情报，作为……见面礼。”
“什么情报？”李溯问。
刺藤的感应器官全部转向观测窗，指向虚空深处：“关于‘逻辑失效区’的可靠坐标。我们的一支探险队，在三十年前误入过一片星域……那里的物理法则会随着观察者的情绪波动而改变。悲伤时重力增强，愤怒时时间流速加快，平静时一切恢复正常。”
李溯和刚进入交互室的塞拉菲娜等人交换眼神。
“那个地方，”刺藤继续说，“我们称之为‘心象星云’。它可能是你们在寻找的……‘矛盾核心’可能显现的‘条件’之一。”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但那个地方，吞噬过十七支探险队。生还者只有三个，全部……精神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