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回来后的第二天,家里依旧死气沉沉。
他起得很晚,日头都照到院坝中间了,才慢腾腾地从屋里出来。脸色灰暗,眼袋浮肿,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他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愁苦的脸罩得模糊不清。目光空洞地望着薄刀地包的方向,半天都不动一下。
望水和有妹照常去地里干活了,脚步比平时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四弟则安静地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课本,眼神却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根本没在看书。
我坐在爹对面的石阶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麻绳,眼睛却时刻留意着他。他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沮丧,绝不是单单没买到好牛能解释的。他袖口上那点已经干涸发暗的印记,总在我眼前晃。
他这次出去,一定遇到了别的事。
晌午过后,有妹和望水从地里回来。
有妹默默地生火做饭,望水去井边挑水。爹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脚边已经积了一小堆烟灰。
吃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得让人咽不下去。饭里仿佛像掺了沙子。爹只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又摸出了烟袋。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放下碗,走到爹面前,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树枝,在脚下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个字:“爹,打听到啥没?”
爹抽烟的动作顿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那旱烟都快烧到他的手指。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像是被堵住的哽咽声。他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言说的痛苦,有深不见底的愧疚,还有一丝……近乎恐惧的回避。
他猛地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迸了出来。他冲我使劲地、几乎是粗暴地摆了摆手,然后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回屋里。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反应,比说了什么更让我心惊肉跳!
他肯定打听到了什么!是极其糟糕的、让他难以承受的消息!
整个下午,爹都没有出门。我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各种最坏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娘是不是真的被卖到很远的地方了?是不是已经……不在了?爹是不是见到了知道内情的人,甚至……见到了人贩子?他袖口的痕迹,是不是争斗留下的?
黄昏时分,望水悄悄把我拉到屋后的柴堆旁,脸上是压不住的焦虑。他用手飞快地比划着,告诉我,爹昨天半夜起来,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还好像……偷偷抹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爹这样。
连望水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爹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和他回避的眼神,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不能就这么等着。爹把话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这个家,不能再添一个垮掉的人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爹还没起来。我走到他屋的门口,站在那里。拿起四弟的笔,在门上写了两个字:“郎岱?”
这是以前寨子里流传过的、关于娘下落的一个说法。
我等了很久,门突然拉开。
爹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目光落在门上那两个字上,瞳孔猛地一缩。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挣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然后用力地、决绝地摇了摇头。
不是郎岱?
还是……不能去郎岱?
或者……郎岱那条线,指向了更可怕的真相?
没等我再比划,爹已经“砰”的一声拉上了门。
我僵原地,浑身冰冷。
爹的反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他非但没有澄清,反而用那种绝望的姿态,堵死了我问询的路。
他到底带回了怎样的噩耗,让他连对自己的儿子,都无法启齿?
娘的下落,仿佛成了一个被爹紧紧捂住的、正在流脓的伤口。碰一下,都痛彻心扉。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小屋,从床底下摸出那个破布包。里面包着棺材板碎角、手电筒铁皮,还有那块深蓝色的碎布。这些从地底带回的冰冷物件,此刻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
地下的秘密尚未解开,人间的悲剧却已露出了更狰狞的一角。爹的沉默,像一道新的、更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身上。
我是不是真的该停下钻洞了?是不是该沿着爹走过的路,去那些寨子里,亲自找找答案?
可我一个聋哑人,离开了这熟悉的大山,又能做什么?
前所未有的迷茫,像浓雾一样将我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