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一年腊月廿六,
朔风裹着碎雪粒子刮过宝应县城的青石板路,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咯吱细碎,混着街巷里零星的爆竹声,添了几分年关的暖意。
陈敬源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熟悉的街巷——墙根的枯草裹着薄雪,檐下挂着风干的腊鱼腊肉,门楣上已贴了倒福,处处都是烟火气的年景。两年离乡,南洋的湿热海风仿佛还黏在袍角,此刻却被这凛冽的乡风吹得散了,心口漫上来的,是说不清的熨帖。
马车停在县衙后宅的朱漆门外,门楣上悬着“清正廉明”的匾额,被雪水洗得愈发黑亮。
陈敬源跳下马车,小厮早已拎着几只沉甸甸的藤箱跟上来。箱子里是他特意从南洋带回的稀罕物,两匹苏门答腊的印花细布,色如朝霞,触手绵软,一罐婆罗洲的龙脑香,馥郁清冽,还有一串用砗磲串成的手串,颗颗莹白如月光,是特意给周令仪准备的。
门房见了面先是一愣,随即辨认了一下,眉开眼笑地作揖,
“陈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小姐念叨您好些回了!”
说着便忙不迭地往里传话。
不过片刻,便见周怀仁披着件玄色貂皮大氅从院里快步走出,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只是鬓角添了几分霜白。他见了陈敬源,眼中先是一愣,接着闪过惊喜,随即走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几分感慨,
“敬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竟越发沉稳了。”
陈敬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又带着亲近,
“先生,学生不孝,久离乡关,未能常伴左右。此番归来,带了些南洋风物,聊表寸心。”
正说着,便听见院角的梅树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女声,
“爹!可是敬源哥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藕荷色棉裙的少女便从梅树后跑了出来,正是十四岁的周令仪。两年不见,她褪去了少时的稚气,眉眼长开了些,肌肤莹白,梳着双丫髻,簪着一支赤金小簪,跑起来时,鬓边的流苏轻轻晃动。
周令仪的脚步猛地顿住,那双清亮的杏眼先是微微睁大,像被雪光映亮的琉璃珠子,里头瞬间涌满了亮晶晶的光。她唇边的笑意刚漫上来,嘴角却又微微往下撇了撇,鼻尖轻轻翕动了一下,方才还带着欢喜的眼神里,竟倏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望着陈敬源的模样,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明明想笑,眼眶却先红了一圈。那点委屈混着久别重逢的雀跃,让她的脸颊又红又烫,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轻轻发颤:
“敬源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
说着,便低下头去,不让人瞧见那点快要落下来的湿意,只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和鬓边轻轻晃动的流苏。
陈敬源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唇边的笑意霎时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疼惜。他往前迈了半步,下意识地想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意,指尖刚抬起,却又想起男女之别,讪讪地收了回来,声音放得比方才更柔:
“是哥哥不好,走得太久,让你等急了。”
他看着她攥紧衣角的模样,心头像是被细雪轻轻落了一下,软得发疼,又补了句:
“往后……往后不会再让你等这么久了。”
说罢,他怕她难堪,便转头朝周怀仁拱手一笑,将话题轻轻岔开,目光却仍忍不住时不时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带着几分无奈的温柔。
从袖中取出那串砗磲手串,递到她面前:
“令仪,瞧,可喜欢?”
周令仪抬眼望去,只见手串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颗颗饱满圆润,她轻轻“呀”了一声,眼中满是欢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父亲。周怀仁笑着摆手:
“既是敬源特意带来的,便收下吧。”
她这才伸出手接过,指尖触到砗磲的微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低头摩挲着珠子,小声道:
“谢谢敬源哥哥。”
周怀仁笑着侧身引路:
“天寒,屋里说话。我已让厨下炖了羊肉汤,正好暖暖身子。”
陈敬源应了声“好”,回头吩咐小厮将礼物搬进院里,转身时,望见周令仪正捧着手串,阳光透过枝桠落在她的发顶,碎雪簌簌落下,竟是一幅极美的年景图。
他心中微动,快步跟上了周怀仁的脚步,廊下的风卷着腊梅的香气,混着屋内飘出的羊肉汤香,将归乡的暖意,酿得愈发醇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