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兰拉着林小满,踏上了去往邻村的土路。
她心里揣着一团乱麻,既希望问出个所以然,又害怕那个结果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林小满一路上都很安静,任由她牵着,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看着路边的野草和远处的青山,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邻村的赵桂兰,是这一带年纪最大的老人,据说脑子比村口的石磨还清楚,什么陈年旧事都记得。
孙玉兰找到她家时,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院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只见一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屋里端出一个药罐。
“赵大娘。”孙玉兰轻声喊道。
赵桂兰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先是落在孙玉兰身上,随即移到了她身后的林小满脸上。
只一眼,老人的身体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猛地一僵。
她那双本就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手里的药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溅了满地。
“这……这眼……”赵桂兰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又惊恐,“这双眼,跟当年……跟当年从井里爬出来的那个娃,一模一样!”
孙玉兰心头一紧,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大娘,您慢点说,什么井里爬出来的娃?”
赵桂兰被扶到院里的石凳上,喘了好几口粗气,眼神却始终死死锁在林小满身上,仿佛在看一个从坟墓里走出来的故人。
她颤抖着说,那是在一九五九年,瘟疫最厉害的时候,村里天天死人,人心惶惶,都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就在那年夏天最热的一天,有人看到村东头那口早就废弃的枯井里,竟爬出来一个婴儿。
“那娃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上红彤彤的,可怪就怪在,那年头的娃,哪个不生病?她身上却半点病气都没有,连块疹子都找不着。”赵桂兰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大伙都吓坏了,说那是个不该活的孩子,是井里的水鬼托生,谁沾上谁倒霉。没人敢靠近,就看着她坐在井边,不哭也不闹。”
“后来呢?”孙玉兰追问,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后来,孙万财来了。”赵桂兰一字一顿地说,“他拨开人群,二话不说就把那娃用自己的褂子一裹,抱走了。有人偷偷跟去看,说他把娃抱进了孙家祠堂,藏进了地下的地窖里,再也没见出来过。”
孙玉兰的脑子“嗡”的一声,全乱了。
孙万财,祠堂地窖,从井里爬出来的孩子……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她不敢深思的方向。
林小满,她的孙女,难道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水鬼”?
回程的路上,天色说变就变。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眼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孙玉兰只好拉着林小满,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不远处半山腰的一座破庙。
庙宇早已荒废,屋顶破了好几个大洞,雨水顺着洞口流下来,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
庙里供奉着一尊神像,却不知被谁砸掉了脑袋,只剩下穿着官服的身子端坐在莲花座上。
孙玉兰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神像底座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字:守夜司。
她找了个干爽的角落坐下,刚想拧一把湿透的衣角,却发现林小满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尊无头神像。
女孩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步步走了过去,伸出小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的石像底座。
就在指尖接触石像的瞬间,林小满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满!”孙玉兰惊叫着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女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昏迷中,林小满看到了一个离奇的梦境。
她仿佛飘浮在无尽的黑暗里,脚下是九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呈环形排列。
九井中央,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人,女人手中握着一支笔,正在一张无形的纸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她每写下一个名字,其中一口井里便会艰难地爬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浑身泥泞,挣扎着站起,却又立刻倒下,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井口。
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林小满想看清那女人的脸,可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只觉得那握笔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林小满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孙玉兰正焦急地拍着她的脸。
她坐起身,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梦中挣脱。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湿润的泥地,右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用指尖在地上无意识地描画起来。
很快,一幅诡异的图案出现在泥地上——九个圆圈环绕着一个中心点,正是她梦中所见的九井环列图。
“九井镇九怨,一脉承一魂……”一个苍老而激动地声音在庙门口响起。
孙玉兰回头一看,竟是田有福。
他不知何时来的,浑身湿透,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正死死盯着地上的九井图,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快步走进庙里,将油纸包放在一旁,竟对着那幅泥地上的图,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摸出三支香点燃,插在地上,然后纳头便拜。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田有福叩首之后,才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小満,“孩子,这不是你画的,是它自己要显现出来。这图,就是失传已久的《地脉镇魂图》!”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皮纸。
他将皮纸展开,上面竟画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从古至今,男女老少皆有,但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一股非人的平静与淡漠。
“世人都以为守夜人是人,错了。”田有福指着画卷,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守夜人不是人,是‘记’的化身。他们是这片土地的记忆,负责记录生死,镇压怨气。每一代守夜人,都会在上一任魂归地脉时被唤醒。”
他的手指划过一幅幅肖像,最后停在画卷的末尾。
那里是一个空白的画框,下面的人名一栏,用朱砂写着三个字:“林氏”,而在名字的位置,却写着“名未定”。
田有福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神盯着林小满,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是来了,你是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庙门口的雨幕中。
马秀莲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她没有进来,只是将手里一个用蓝布包裹的东西递向孙玉兰。
孙玉兰迟疑地走过去接过,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铜铃,铃铛的内壁,也就是铃舌的位置,刻着一个清晰的“春”字。
正是李春花小时候一直戴着的那块!
“她不是怨体,是祭品。”马秀莲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孙玉兰的耳朵里,“当年孙万财盼孙子盼疯了,找了歪门邪道,想用邪术把他那没出世就夭折的亲孙子的魂给唤回来。可他道行不够,仪式出了岔子,没唤来亲孙,却错引了沉睡中的守夜人魂魄,强行塞进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婴儿身体里。这才种下了祸根。”
说完,马秀莲深深地看了林小满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进了浓重的雨雾之中,身影几个闪烁,就再也找不到了。
孙玉兰手里攥着那半块冰冷的铜铃,脑子里却是一片滚烫的浆糊。
田有福的“归来”和马秀莲的“错引”,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让她彻底蒙了。
夜里,雨势不见小,反而更大了。
破庙里,孙玉兰守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看着蜷缩在干草上熟睡的林小满,一夜未眠。
到了后半夜,她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阵极轻的哼唱声。
那调子,赫然是前几天县广播里循环播放的死者名单。
孙玉兰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却见林小满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赤着双脚,眼神空洞地朝着庙宇后方走去。
“小满!”孙玉兰心头大骇,抓起油灯就追了上去。
庙后有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井口长满了杂草。
林小满就站在井边,嘴里还在一遍遍地哼着那些名字,仿佛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孙玉兰冲到她身边,正要将她拉回,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井底。
借着摇曳的灯火,她看到漆黑的井底深处,竟慢慢浮起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梳着两条羊角辫,五官清秀——那分明是她孙玉兰自己七八岁时的模样!
井底的“孙玉兰”正对着她,嘴角慢慢向上咧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孙玉兰读懂了那口型,她说的是:“该换人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孙玉兰尖叫一声,猛地拽住林小满的手臂,将她死死拖离井边。
也就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抓到了一个硬物。
她低头一看,发现林小满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笔。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的炭笔,入手竟带着一丝温热,仿佛刚刚被人使用过。
在油灯的微光下,孙玉兰看到笔身上用极细的刻刀,雕着三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第九任。
孙玉兰抱着瑟瑟发抖的林小满,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支笔。
庙外,狂风卷着暴雨,狠狠地抽打着破败的庙宇,风声凄厉如鬼哭。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头顶炸开,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颤抖。
孙玉兰抬起头,透过屋顶的破洞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心中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这天,怕是要被捅出一个窟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