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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满是被掌心的刺痛惊醒的。

晨光透过窗纸在她手背上洇出淡金色,可那点暖意刚爬上皮肤,就被皮下翻涌的针锥感戳得支离破碎。

她撑起身子,看见右手掌中心浮着一行淡墨小字,像有人用烧红的细针在血肉里描出来的——“你还欠我”。

“醒了?”

门帘被掀起的声响混着药味涌进来。

陈青山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蓝布衫的袖口沾着墨点,“昨夜守了你半宿,话箱没闹。”他把药碗搁在炕头,指节敲了敲窗台上的铁皮话箱,“我试了,只要有人在纸上写‘我说’,箱体震颤就停。”

田小满盯着他递来的纸页。

是马秀莲的字迹,墨色深浅不一,像被泪水泡过又晒干的:“1959年七月十五,孙万财在井边烧了七只红公鸡,血渗进砖缝时,他孙子小宝的棺材板动了……我一直不说,是怕被他们找上。现在,我说。”纸页底下压着一叠更旧的日记,边角泛着茶渍,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活人血祭,死者还阳”。

“她今早天没亮就走了。”陈青山摸出根火柴划亮,火光照得他眼下青影更深,“走前说要去井边给小宝烧柱香。我拦了,她说该还的债,总得自己认。”

田小满捏着纸页的手指发颤。

纸页边缘刮过掌心的字,痛意顺着神经窜到胳膊肘。

她突然想起三天前替痛仪式里,那只扑进井里的纸蝶,想起磁带里童声的哀求——原来不是要她替痛,是要她替说。

“哐当”一声。

祠堂大门被撞开的风卷着碎草叶灌进来。

田有福踉跄着栽进来,灰布衫前襟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缠着的泛黄帛书。

他怀里的布卷沾着泥,却被他用胸口捂得温热:“小满!我找着言脉图了!”

陈青山上前要扶,被他一把推开。

田有福哆哆嗦嗦展开帛书,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扭的脉络,九道红线在井底汇作一团:“三十年前我跟着091所勘探,他们说净水县有七处声眼,可这图上是九条言脉!”他指尖戳着帛书右下角的批注,“当年孙万财用邪术封了言脉出口,把活人的话全憋在地下当养料。091所的人以为封了声眼就能断诅咒,哪知道——”他突然哽住,“哪知道堵住的不是怨,是活人该说的话。”

田小满凑近看帛书,发现红线末端都标着“人言”二字。

她想起赵铁柱昨天在废弃小学敲着黑板喊“想说就说”时,那个颤巍巍站起来的老妇:“我男人……是被孙会计推下井的。”话音刚落,祠堂地窖的青石“咔”地裂开条缝,涌出的不是黑雾,是带着泥腥气的清泉。

“陈哥,你监测的‘听网’怎么样了?”她转头问。

陈青山从裤兜里掏出个铁皮本,纸页上画满波浪线:“昨天老妇说完,言脉频率从乱码变成了直线。今早学堂里有个娃说‘我想我娘’,井底的红莲叶子蔫了两片。”他翻到最新一页,铅笔字重重画了三个感叹号,“主动说出来的话,能洗掉地下的怨!”

田小满突然站起来。

替身衣的布料蹭过皮肤,这次没再爬满蚂蚁,倒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血肉里往外钻——是那些被压了三十年的话,是孙小宝的“疼”,是老妇的“冤”,是她掌心“你还欠我”的执念。

“我要去广播站。”她扯下炕头的蓝布衫往身上套,“不是广播,是‘说’。”

周志国从门后闪出来,手里攥着锈迹斑斑的钥匙:“小满,那喇叭十年没响过了,电线早——”

“能响。”田小满打断他,“因为有人要说。”

广播站的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

田小满推开积灰的窗户,看见远处废弃小学的操场上,赵铁柱正蹲在地上教孩子们写“我说”。

小娃们用树枝在泥里画,歪歪扭扭的字迹被风一吹,倒像漫天飘着的纸灯。

她接过陈青山递来的麦克风,金属外壳冰得她指尖发疼。

楼下传来田有福的喊:“言脉出口在井底!你说的话得顺着言脉钻进去,把堵住的怨冲开!”

田小满深吸一口气。

她想起替痛时胸口压着的磨盘,想起马秀莲日记里“活人血祭”的字迹,想起李春花举着纸手说“疼”时空洞的眼睛。

她对着麦克风,一字一顿:“我说——孙小宝,我记你,我痛你,我说你。”

全县的喇叭同时炸响。

地脉在脚下轰鸣。

田小满看见窗外的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九处声眼腾起白雾,像九条白龙往井底钻。

井底传来“咔嚓”一声,是红莲根茎断裂的脆响。

她扶着窗台往下看,李春花正站在井边,影子被白光裹着,第一次露出了笑。

“姐,”那声音轻得像片云,“我要走了。”

白雾漫上来时,田小满眼前闪过无数画面:马秀莲在井边烧纸,火星子溅在她蓝布衫上;赵铁柱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我说”,墨渍染脏了袖口;陈青山趴在铁皮本上画波浪线,铅笔头在纸页上戳出洞。

最后是掌心的字,慢慢淡成了水痕。

三日后,言碑自己崩了。

碎石头底下埋着块新碑,光溜溜的没字,只在左下角刻了行小字:“话已说,火可熄。”田小满把守夜人铜牌塞进话箱,金属碰撞的声响在祠堂里荡了两圈,便被门外的喧闹声盖住了——赵铁柱正带着孩子们往纸灯上写“我说”,纸灯没点火,却一个接一个往天上飘。

她靠在门框上看。

风掀起衣角,露出腕子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痕。

井底传来最后一声低语,不是“你说我”,是:“谢谢你。”

田小满闭了闭眼睛。

泪水落下来时,她听见祠堂外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说些什么。

后来她常想起那天。

她想起自己在祠堂醒来时,窗外的纸灯不再自燃,安安静静挂在屋檐下;想起话箱静卧在香案角落,铁皮表面结着层薄灰;想起赵铁柱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说:“学堂今天来了个新娃,说要讲他爹修水库的事。”

那时她就知道,有些话,说了就不会再沉到井底。

有些痛,说了就有人替你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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