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钻心的冷。像被人从冰海里捞出来直接扔进了冷库,骨头缝都往外冒寒气。不是海水那种湿冷,是乾巴巴的、带着金属味的、能冻进骨髓里的冷。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天才聚焦。
不是快艇甲板。不是废墟。不是海。
是个舱室。不大,但高得吓人,顶棚隐没在阴影里。墙壁、地板、天花板,全是哑光的深灰色金属,严丝合缝,连条头发丝的缝隙都找不着。灯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均匀洒下来,不刺眼,但没一点温度,照得人脸色发青。空气里有股极淡的、像是臭氧混合着某种冷却液的味道,吸进肺里凉飕飕的。
我躺在一张固定的、带有弧度的金属台上,像个被摆上去的标本。身上那套破烂的湿衣服没了,换了身灰色的、质地奇怪摸着像纸又像布的连体服,空荡荡的套身上,一点不保暖。伤口被处理过了,裹着种半透明的膜,凉丝丝地压着疼,倒是不流血了。
手脚没铐着,但浑身软得像滩泥,动一下手指头都费劲,脑子里跟灌了铅一样,沉甸甸地发木。
记忆断片儿似的砸回来:着火的快艇,归零者的残兵,海上的混战,还有…那艘鬼一样压过来的黑色巨舰。
最後的印象是几个穿着全黑密封盔甲、看不清脸的人上了快艇,动作利索得吓人,然後後颈一疼,就啥也不知道了。
被捡屍了。
“岚…”我哑着嗓子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劈叉得厉害,在空荡荡的舱室里连个回音都没有。
没动静。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肋骨和肩膀一阵剧痛,疼得我呲牙咧嘴,差点又栽回去。体内那点蓝血死沉沉的,一点动静没有,好像也被这鬼地方的冷气儿给冻僵了。
操。虎落平阳。
舱门滑开,没一点声音。一个人走进来。
是个男人。个子很高,瘦,穿着一身剪裁利落、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制服,脸上看不出年纪,可能三十多,可能四十多,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两潭死水,手里拿着个薄得透明的平板。
他走到台子前,看着我,没说话。那眼神不像看人,像看一件刚出土的、还有点研究价值的破烂。
“你们是谁?”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喉咙干得冒烟。
“你可以称呼我们为‘幽灵舰’。”男人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得没一点起伏,像机器合成的,“一个游离者。对当前发生的一切…感兴趣。”
幽灵舰?游离者?又他妈是新词儿!感兴趣?感什麽兴趣?
“岚呢?我同伴呢?!”我盯着他,试图从那张死人脸上看出点啥。
“女性人类。生命体徵微弱。深度昏迷。在医疗部门。”男人语调毫无变化,“‘洗礼’和爆炸的双重损伤。神经系统濒临崩溃。存活机率低於百分之十七。”
存活机率低於百分之十七…
这话像把冰锥子,狠狠扎进我心口窝,搅了一圈,拔出来,带出血淋淋的肉渣子。眼前一阵发黑,喘不上气。
“救她…”我声音发颤,自己都听不清,“你们能救她对不对?条件…什麽条件我都…”
“她的价值有待评估。”男人打断我,眼神落在我身上,那种评估的味道更浓了,“我们的医疗资源优先服务於…更具潜力的项目。”
更具潜力的项目…我他妈就是那个项目是吧?
“你们想要什麽?”我声音冷下来,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指望被踩灭了,换上来的是熟悉的冰碴子。
男人点了一下平板。我对面的墙壁突然亮了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屏幕。上面快速闪过一些画面:我在货轮上发狂的样子,蓝血沸腾时皮肤下的流光,撕碎归零者士兵的瞬间…角度刁钻,清晰得吓人,显然是那艘快艇上的监控。
“我们对你体内的‘异常’很感兴趣。”男人说,“它的来源,它的运作机理,它的…可控性,以及破坏潜力。”
“不知道。”我乾脆利落地说,“刑天那老鬼搞的玩意儿,我他妈也是受害者。”
“刑天集团的‘涅盘’计划,只是拙劣的模仿和粗暴的应用。”男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你体内的变异源头,远比那古老和…复杂。”
他又划了一下平板。屏幕上出现一些极其模糊的、像是从某种古老壁画或石刻上翻拍下来的图案,线条扭曲,符号诡异,其中几个结构,竟然隐约和我血液电镜图里的某些纳米结构有种令人不舒服的相似!
“这些痕迹,散落在历史缝隙里,指向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源头。”男人看着我,死水一样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波动,“而你,‘零号’,可能是目前唯一活着的、与那个源头产生深度共鸣的…钥匙。”
钥匙。又是钥匙。我他妈听这词儿就反胃!
“所以呢?你们也想把我切片研究?还是当人体炸弹?”
“研究是必要的。但我们更倾向於…合作。”男人道,“我们提供技术和资源,尝试稳定甚至…引导你体内的力量。作为回报,你协助我们…触及一些‘归零者’和‘彼岸’都无法触及的…深层秘密。”
引导?合作?说得比唱得好听!跟彼岸那帮杂种开头说的话一个屌样!
“我凭什麽信你们?”我冷笑,“岚呢?她的‘价值’怎麽算?”
“她的存活,可以作为合作诚意的…一部分。”男人淡淡道,“但前提是,你证明自己的价值远高於救治她所耗费的成本。”
冰冷的交易。赤裸裸的拿捏。
我看着屏幕上岚昏迷中苍白的脸,又看看自己皮肤下那隐隐流动的、带来无尽麻烦的蓝光,牙关咬得咯咯响。
有的选吗?
“…怎麽证明?”我听到自己问,声音哑得厉害。
“一次简单的压力测试。”男人点开另一个界面,显示出一个复杂的、如同迷宫般的结构图,标注着各种危险符号,“‘归零者’在南极冰盖下有一个废弃的前哨站,里面可能遗留着部分关於‘源头’的原始数据碎片。我们需要你进入核心区域,取回一个特定的数据存储器。”
南极?废弃前哨?听着名儿就他妈是绝地!
“你们自己怎麽不去?”
“前哨的外部防御和内部环境对常规手段有极强针对性。且存在高强度辐射和…某种生物污染残留。”男人解释,“但你的‘蓝血’特质,或许能提供独特的抗性和…接入权限。”
又他妈是去当探雷的耗材!
“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和你的同伴将被视为无效资产。”男人语气不变,“我们会将你们…连同关於你们的数据,打包出售给出价最高的一方。IcA,守夜人残部,或者…任何对‘涅盘’残余感兴趣的势力。我相信,他们会很乐意接手。”
我後脊梁一阵发寒。这帮穿黑衣服的,比他妈彼岸还冷还狠!
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还不给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看着岚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想着她可能被当成货物卖掉…
操!
“装备。情报。支援。”我吐出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
“会提供最低限度的必要支持。”男人点头,“任务成功,你的同伴将得到最高级别的医疗救助。失败…”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摆着。
他收起平板:“你可以叫我‘执法官’。休息。准备。时间不多。”
他转身,滑门无声关闭,又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冰冷的金属棺材里。
执法官?真他妈会起名儿。
我瘫在金属台上,看着顶棚那片模糊的阴影,心里头像被塞进了一台绞肉机,搅得稀烂。
岚…还活着…但可能随时会死…
这帮幽灵舰的人,比之前遇到的都更难捉摸,更冷酷。他们对蓝血的了解似乎更深,想要的也更多。
南极…那鬼地方…
体内那点蓝血似乎感知到了我的焦虑和决绝,微微躁动了一下,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随即又被周围的冰冷压制下去。
休息?去他妈的休息。
我强撑着坐起来,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打量这舱室。除了这张台子,屁都没有。光滑得让人绝望。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饿,渴,但没人送东西来。好像他们真把我当成了某种不用吃喝的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滑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不是执法官,是两个穿着同样黑色制服、但戴着半覆面头盔、看不清脸的人。手里推着个小车,上面放着一套叠好的黑色作战服,一双靴子,还有几个看不出用途的小装置。
“换上。准备接受任务简报。”其中一人开口,声音经过处理,电子味十足。
他们放下东西,退到门口守着,像两尊门神。
我挣扎着爬下台子,捡起那套衣服。料子很奇怪,轻薄贴身,但摸着很有韧性,内部似乎有细微的电路纹路。靴子也是同样材质。
没别的选择。我背过身,忍着疼换上衣服。大小意外地合身,像量身定做。穿上後,一股极微弱的能量感蔓延开,稍微驱散了点寒冷,但那种被监视、被包裹的感觉也更强了。
“走。”一个黑制服示意我出门。
跟着他们走在灯光惨白的金属走廊里,脚步声被吸音材料吞没,安静得吓人。沿途经过几个岔路口,能看到其他一些黑制服人员匆匆走过,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像一群幽灵。
被带进一个稍大点的舱室,里面只有一张金属桌子和两把椅子。执法官已经坐在那里,平板放在桌上。
“坐。”他示意。
我拉开椅子坐下,金属冰得人一哆嗦。
执法官点开平板,推到我面前。上面是那个南极前哨的详细结构图,3d建模,可以旋转缩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和危险区域。
“‘零号哨站’。归零者早期废弃的极地研究设施之一。共三层,主要危险来自:一,失控的环境调节系统,内部极低温且缺氧。二,残留的高强度辐射泄漏,主要集中在下层能源区。三,未知类型的生物污染,侦测到异常生命信号,但无法识别。”
他划动屏幕,放大核心区域:“你的目标,是底层主服务器机房的这个物理隔离数据罐。”一个闪着红光的圆柱体被标记出来,“拿到它,带到指定撤离点。我们的人会接应。”
“接应?你们不派人跟我一起进去?”我皱眉。
“常规人员无法在内部环境长期存活。你是唯一的可行选项。”执法官语气平淡,“我们会提供环境防护服(虽然对辐射和生物污染效果存疑),武器,以及有限的通讯支持。进入後,主要靠你自己。”
妈的。又是单枪匹马闯龙潭。
“里面那‘生物污染’是啥?”我问最关键的。
“数据缺失。最後传回的影像片段显示…某种快速移动的、适应了黑暗和低温的…节肢生物变异体。数量不明。”
节肢生物?南极?变异体?操!听着名儿就掉san值!
“拿到东西,怎麽确保你们会救岚?”我盯着他。
“我们重视承诺。也重视…高价值资产。”执法官回视我,眼神毫无波动,“你的成功,就是她存活的唯一票据。”
没有合同,没有保证,全凭他一句屁话。
但我有的选吗?
“…什麽时候出发?”
“一小时後。穿梭机已经准备好。”
一小时後,我站在一个巨大的机库里。一艘造型流畅、涂装漆黑的小型穿梭机静静停泊着,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身上套着他们给的黑色作战服,外面罩了层更厚重的、带有独立供氧和温度调节的防护服,头盔面罩反射着冷光。腰间挂着一把造型奇特、能量指示灯幽蓝的高斯步枪,还有几个弹匣和一枚他们说是“高爆脉冲”的玩意儿。背包里是基础生存物资和那个该死的数据罐的对接装置。
执法官站在旁边,最後一次交代:“记住,目标只有数据罐。拿到就撤。不要与任何异常体纠缠。你的时间有限。”
我没理他,调整了一下头盔的松紧,视野右上角跳出绿色的生命体徵数据和环境读数。
氧气存量:100%。外部温度:-62°c。辐射水平:0.02西弗(安全)。
到了地儿,这数字估计得飙上天。
穿梭机舱门滑开。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金属味的空气,迈步走了进去。
舱门在身後关闭,将执法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隔绝在外。
引擎启动,低沉的嗡鸣声响起。
穿梭机滑出机库,冲入外面无尽的黑暗与寒冷。
新的地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