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兰搬进小院后,这个以前只有男性刚硬气息的地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柔软和温馨起来。
窗户被擦得锃亮,坑洼的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拉起了晾衣绳,上面飘着洗净的衣物,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灶台上总是温着一壶水,炕头铺上了她亲手缝制的、带着碎花图案的棉褥。
她甚至还在唯一的窗台上,摆上了两盆在省城买的、据说很耐寒的仙客来,紫红色和白色的花朵在北疆粗粝的背景下,顽强地绽放出一抹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动人的柔美。
陈望那近乎自虐般的工作狂生活节奏,也在被李秀兰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方式悄然“修正”。
他以前忙起来,废寝忘食是常态,烟更是一根接一根,仿佛要靠尼古丁吊着精神。
现在,到了饭点,如果他不回小院,李秀兰会准时用保温饭盒装着热乎乎的饭菜送到他办公室,看着他吃完才算完。
他熬夜看文件或地图时,她会默默坐在一旁,就着那盏昏暗的台灯,做着针线活,或者安静地看书,偶尔抬起眼,轻声提醒一句:
“望子,快子时了,该歇了。”或者,“少抽点烟,嗓子都快哑了。”
有一次,陈望正和雷钢、张大山在院子里,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商量护路队扩编和加强训练的事儿,说到关键处,他习惯性地又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李秀兰刚好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刚洗好的、红彤彤的沙果,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向他,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安静地将果盘放在旁边的小木桌上。
陈望摸烟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在“大前门”的烟盒上停留了两秒,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仿佛刚才只是想挠挠头。
他顺手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最大的沙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仿佛跟那果子有仇似的,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站在旁边的雷钢,那张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万年不变的冷硬面孔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原状,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而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儿的张大山,则直接“嘿”地一下笑出了声,被陈望抬起头,用那种“你笑个屁”的凌厉眼神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才赶紧捂住嘴,肩膀却还在不停地抖动。
这种细微而默契的互动,合作社里的老人都看在眼里,私下里聚在食堂吃饭时,都会带着善意的笑容议论:
“瞅见没?咱们望哥这回可算是遇上能管住他的人了!”
“李会计有本事啊,不动声色就把咱望哥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是好事!望哥以前太拼了,有个人知冷知热地管着,咱们也放心!”
这“管”,非但没有削弱陈望的威信,反而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一个有了“家”、有了实实在在的“牵挂”的陈望,似乎比以前那个无所顾忌、仿佛随时准备豁出一切、与对手同归于尽的陈望,更显得沉稳、可靠,也让人们对合作社的未来,充满了更长久的期待。
风波过后,夜晚的小院更加宁静。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李秀兰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靠在陈望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包裹。
他们不再只是谈论合作社明面上的账目和“东方港”宏大的计划。
在这片属于他们的私密空间里,陈望开始将更深层、更遥远的未来,与她共同分享和规划。
“秀兰,”陈望铺开一张他自己手绘的、略显粗糙的远东和东南亚地图,手指精准地点在虹港那个位置上,
“等那边站稳脚跟,光靠住酒店不行。我们得有个自己的窝。
得买块地,或者直接买个带码头的小仓库,既能存货,也能住人。
地方要安静,最好靠海,推开窗就能看到船。”
李秀兰依偎在他身边,看着地图上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点,轻声问:
“听说那边……东西贵得吓人,寸土寸金。”
“贵不怕。”陈望揽着她的肩膀,语气里是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咱们拼死拼活赚这些钱,不就是为了能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样子吗?
到时候,把你爹娘也从老家接过去住段时间,让他们也享享福,看看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报纸上说的那么腐朽堕落。”
他甚至还带着点调侃补充道:“也让他们看看,他们的闺女,跟着我,没受委屈。”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等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有了孩子,”
他说出“孩子”两个字时,耳根明显泛起了可疑的红晕,语气却异常郑重,
“男孩女孩都一样,都得受最好的教育。国内的书要读透,国外的世面也要去见。
绝不能像咱们这辈人,眼界被这山沟沟框得死死的,很多东西,得走出去才看得明白。”
李秀兰听着他描绘的蓝图,那里面不仅有星辰大海的野心,更有柴米油盐的踏实,有对长辈的孝心,更有对下一代的深远考量。
她的心被填得满满的,暖暖的,仿佛漂泊已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港湾。
她不再只是一个被动记录他命令和执行他计划的“会计”或“伴侣”,而是真正开始以女主人的身份,参与和构画他们共同的未来。
她会提出自己细致而实际的想法:“那房子不用太大,太空了显得冷清,打扫起来也累人。”
“孩子教育是要紧,可根不能忘,咱们中国的字、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也得让他们学扎实了,不能成了洋墨水灌出来的‘假洋鬼子’。”
这些琐碎而充满烟火气的细节,像一颗颗温润的珍珠,串在陈望勾勒的那条充满冒险与辉煌的宏大主线上,让未来变得更加具体、真实,充满了令人心安的温度。
夜深了,煤油灯的火苗因为灯油耗尽而渐渐微弱,最终“噗”地一声熄灭,房间里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
李秀兰靠在陈望温暖坚实的肩头,已经发出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沉沉入睡。
陈望轻轻放下手中的铅笔,借着月光,低头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
长长的睫毛像两弯月牙,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嘴角依旧带着那丝满足而恬淡的弧度。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然后拉过那床厚实而温暖的棉被,将两人紧紧裹住。
窗外,是北疆深秋特有的、能穿透骨髓的清冷夜空,以及旷野上永不停歇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
房间里,却是一片隔绝了所有危险的温暖与安宁。
陈望听着她清浅的呼吸,感受着怀里的温软和重量,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踏实感,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浸润了他那颗常年紧绷、在算计与风险中淬炼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脏。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一路搏杀、用尽手段、在钢丝上行走打造起来的“商业帝国”,这个充满了机遇与陷阱、忠诚与背叛、明枪与暗箭的世界,
唯有身边这个女子,唯有这个被她用温柔与坚韧经营起来的、叫做“家”的地方,才是他所有冒险的意义所在,才是他能量的源泉和最终的归宿。
他低下头,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间,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然后满足地闭上眼,与她一同沉入黑甜乡。
心安之处,即是吾乡。从此,北大荒的风雪,莫斯科的暗流,虹港的霓虹,都因为有了这个“家”,而变得可以面对,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