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指尖拈着棋子,垂眸望着棋盘,面上静水无波,心底却已是一片雪亮。
她暗中派人盯着宋美人的事,到底没能瞒过皇上,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是以她并不算意外。倒是这样一来,宋美人失足意外的真正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她沉吟片刻,指尖棋子随之落定:“一人之目虽明,难观八方,一人之耳虽聪,难听六路,故而,一人之力实难洞察全局,若想‘耳聪目明’,需设耳目却需在廊庑之间。”
魏晔紧随其后落下一子,截断她的退路:“耳目之权,如同利器。若借此窥秘寻私,乃至构陷他人……长此以往,这内宅之中,岂非任你肆意妄为了?”
崔琇缓缓撤回手,抬头望着魏晔:“皇上此问如洪钟大吕,警醒人心。妾以为,偏斜之过,在持镜之人,而非明镜本身,祸乱之源,在执刀之手,而非刀剑之利。若以此权柄行构陷窥秘之事,首先是持心已偏,一个心术不正之人,纵无此权,亦会滋生事端。故而,关键不在权柄,而在执掌者之初心与德行。”
魏晔亦停了手:“若其心纯然为公,自然无碍,可人皆有私心,崔夫人持家之权在握,难道就未曾借此行过半点便利之事?”
崔琇闻言莞尔:“水至清则无鱼。妾的母亲并非圣人,自然也有私心,譬如盼着她的儿女在府中多得几分疼爱。这般为人母的‘私心’,与那构陷窥密之举,实有云泥之别。”她目光清亮,“‘利’字旁边一把刀,若贪求过甚,失了持衡之心,终将反噬己身。故而妾以为,世人求不得全然无私,更该修的,是那一份知进知退的分寸。”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话虽如此,然权柄蚀骨,这权柄的滋味一旦尝过,又有几人能守着底线呢?若崔夫人的私心过重,与崔尚书的意愿相悖,甚至刻意蒙骗崔尚书,又当如何?”
崔琇眸光中满是不解:“皇上何出此言?夫妻本是一体,荣损与共。母亲经营内宅,与父亲料理外务,看似两地,实则一心,皆是为了崔家门庭昌盛。蒙蔽父亲此等自掘根基之事,于母亲有何益处?”
魏晔眉峰微动:“不曾蒙蔽……难不成崔夫人对崔尚书,竟能毫无隐瞒,巨细无遗?”
崔琇摇了摇头:“那自是没有。后院庶务繁杂,父亲在外行走,哪有精力事事都过问?府中大事,皆由父亲与母亲共同议定。其余琐事,父亲信重母亲之能,知晓母亲定会处置妥当。”
信任么?
魏晔的目光在崔琇身上停留了片刻。
以她的机敏,定然早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然而她既未惊慌辩解,也未闪烁其词,反倒是坦然承认了安插眼线之举,更不讳言那份人皆有之的私心。最终她这番曲折心思,竟都落在一个“信”字上,是盼着他能予她信任么?
崔琇的坦诚令他满意,数年来的安分他也看在眼里。然而,帝王信任,重若千钧。她是否能托付信任,魏晔觉得非日久不能见,尚需岁月为证。
崔琇蹙着眉,拈着棋子语带娇嗔:“都怪皇上同妾说话,扰得妾忘了先前的棋路,莫不是……皇上怕输给妾,故意来分妾的心神?”
魏晔闻言失笑,悠然将手中棋子掂了掂:“朕与你对弈,自当以堂皇之师决胜千里,何须声东击西?”
崔琇素手一拂,轻巧地将棋局搅乱:“这局不作数,妾要同皇上重来一局。”
魏晔摇头,眼底带着一丝纵容:“既然蓁蓁不服,朕何妨再弈一局?总归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崔琇如了愿,纤纤玉指轻抬,开始将棋子分拣归位。
孙瑞快步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子:“启禀皇上、娘娘,赵宝林方才发动了,皇后娘娘已得了信儿,正往那边去主持大局。”
崔琇一惊:“离产期不是还有几日吗?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孙瑞忙欠身回道:“娘娘别急,赵宝林一切安好。只是产期稍早了几日,太医说也是常有之事。”
更何况赵宝林怀得是双胎,较之寻常更容易提前些。
崔琇心下稍安,她侧身向魏晔轻声道:“皇上,不如您随妾一同去看看吧?也好安一安赵妹妹的心。”
魏晔信手将棋子投入罐中,微微颔首:“也好。”
赵宝林位份不高,打入宫就住在繁英阁的西偏殿里头,那边并无多余的地方,皇后便叫人开了正殿,淑妃与慎婕妤也一同在正殿守着。
魏晔在繁英阁略坐片刻,饮了半盏茶,便起身摆驾,回太极宫处理政务去了。
他一走,淑妃就压低声音问道:“崔妹妹,宋美人那件事,可是……?”
淑妃话中深意,崔琇岂会不懂?她默然点了点头。
淑妃一拊掌,神色间尽是松快:“皇上此举当真利落!早日除了这个祸害,宫中也能安生些。”
皇后温声道:“皇上并未有追封的意思,殿中省今晚就会将人送出去。如此一来,便只剩下韩采女了。”
韩采女本就染了风寒,昨夜又被宋美人折腾了一番,如今病得越发重了。只要皇上不改主意,再多的药喝下去也是无用的,眼下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陆续有人闻讯赶来了繁英阁,皇后三言两语便将人都打发了回去,只有福充容,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着,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自打上回被崔琇严词呵斥后,福充容竟彻底安分了下来,从前那般张扬的性子收敛得干干净净,连妆扮都素净了不少。虽说皇上每月总要往她宫里去两趟,赏赐也不曾短少半分,她却越发清瘦了起来。
福充容垂眸敛目,安静得如同入定。而她身旁的慎婕妤却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淑妃蹙眉,向崔琇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崔琇微微摇了摇头,她也摸不清福充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见她这般情状,皇后也不好再开口撵人,只得由她去了。
殿内一时静极,唯有慎婕妤低低的祈祷声,淑妃唇角一弯,正准备打趣她两句。
却见一个嬷嬷踉跄着冲进殿来,面无血色地颤声道:“不好了!赵宝林……赵宝林难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