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上,那道紫色的身影并未急着走下来。
她只是慵懒地倚着朱红色的栏杆,手中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那是一柄苏绣的双面异色团扇,一面绣着菩萨低眉,一面绣着金刚怒目。
随着她的动作,那扇面翻转,正如她此刻给人的感觉——似笑非笑,却又杀机暗藏。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像熟透的水蜜桃般的时节。
一身衣裙剪裁得极其大胆,恰到好处地裹住了那惊心动魄的腰臀曲线,开叉处隐约露出一抹晃眼的白,却又在关键处戛然而止,让人不敢生出一丝亵渎之心。
女子的发髻高挽,只插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却压得满楼的珠光宝气黯然失色。那张脸美得极具攻击性,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媚意,可那双眸子里,却盛着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是……”
楼下的食客们仰着脖子,有人看痴了,有人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
“醉仙楼的大东家?那位传说中……连公主的面子都不给的红叶姑娘?”
“嘘!不想活了?敢直呼名讳?”
红叶并没有理会那些窃窃私语。
她只是轻轻抬起脚,那双缀着珍珠的绣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笃、笃”的脆响。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扬言要“格杀勿论”的金吾卫队正张虎,此刻握刀的手都在抖。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却连擦都不敢擦。
因为他看到,那个平日里连自家统领都要敬让三分的七品供奉——那个恐怖的瞎眼老头,此刻正像个做错事的小学徒一样,躬身退到了红叶的身后,把头埋得低低的。
“东家……”老头声音干涩。
“闭嘴。”
红叶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老头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
她走到了二楼的雅间门口,并未进门,只是用团扇掩着半张脸,那双美眸在顾长安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赵谦的脸上。
“赵大人,您是稀客。”
红叶的声音软糯,听着像是撒娇,可说出来的话却硬得硌牙。
“但这醉仙楼的规矩,是太宗皇帝立下的,先帝爷加了印的,当今圣上也是默许了的。”
“入楼即是客,无论恩怨,止戈为武。”
她收起团扇,原本慵懒的身姿瞬间挺直,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场轰然散开。
“您带着金吾卫,拿着钢刀,在我这儿喊打喊杀。”
“是要拆了我这醉仙楼的招牌?还是觉得……您可以大过皇家的规矩?”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当然知道这规矩。
醉仙楼能在京城屹立百年不倒,这免战就是块金字招牌。别说是他一个侍郎,就是王爷来了,也不敢在这楼里公然拿人。
但他刚才被顾长安气昏了头,又仗着弟弟被打的由头,想打个擦边球。
“红叶姑娘言重了。”
赵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非是本官要坏规矩,实在是此狂徒行凶在前,重伤我赵府家丁,令弟更是受到了惊吓。本官身为户部侍郎,又是苦主家属,难道连缉拿凶犯的权力都没有吗?”
“缉拿凶犯?”
红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赵大人,您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女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神冰凉。
“我不管谁打谁,谁杀谁。我只知道,只要脚还没迈出这醉仙楼的门槛,谁也不能动武。”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楼梯口那群金吾卫。
“带着你的兵,滚出去。”
“要抓人,去楼外面守着。出了这个门,你们把他剁碎了喂狗,我也管不着。”
“但在这儿……”
红叶手中的团扇猛地一合,发出一声脆响。
“不行。”
赵谦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两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开酒楼的女人如此呵斥,这比刚才顾长安的嘲讽还要让他难堪。
但他不敢发作。
因为他知道,这女人背后站着的,不仅仅是江湖,还有深宫里的影子。
“好。”
赵谦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张虎,带人退出去!把前后门都给我堵死了!一只苍蝇也别放过!”
“是!”张虎如蒙大赦,连忙带着手下退出了醉仙楼,在街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雅间内,那些原本以为顾长安死定了的看客们,此刻一个个目瞪口呆。
剧情反转了?
这美艳老板娘,是在保这小子?
难道这顾长安,是老板娘养的小白脸?
连李若曦都有些诧异地看着红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激。
然而,还没等这感激落地。
红叶已经转过身,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落在了顾长安的脸上。
顾长安也在看她。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的气场。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就像是……在异乡闻到了故乡的饭菜香,又像是在陌生的书卷里,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不会害他。
所以,他收敛了内息,安安稳稳地坐着。
“看够了吗?小郎君。”
红叶走到顾长安那一桌前,看着满地的狼藉,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没有半分刚才怼赵谦时的霸气,反而多了几分……算计?
“看够了,咱们就来算算账吧。”
“算账?”李若曦一愣。
“不然呢?”红叶用团扇指了指那个被砸烂的大洞,又指了指碎了一地的桌椅板凳。
“这窗户,是前朝的老黄花梨雕的,那桌子,是西域进贡的红木。还有这些盘子碗……”
红叶看着顾长安,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掌,摊开。
“一共三千八百两。现银还是银票?”
全场绝倒。
这转折来得太快,刚才还是霸气护短的女王,转眼就成了斤斤计较的黑心老板娘?
“这……”李若曦有些慌乱,“我们……”
“给。”
顾长安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掏出一叠银票的时候,他却摸出了一块温润的玉牌。
那玉牌上,刻着一个古朴的“苏”字。
“没带现银。”
顾长安将玉牌轻轻放在红叶的手心,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是江南苏家的信物。这笔账,记在江南苏家苏温苏公子头上。不够的话,让他把这屋子买下来都行。”
红叶捏着那块玉牌,愣了一下。
随即,她看着顾长安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如百花盛开,媚意横生。
“行啊,小子。拿着苏家的牌子,在我的地盘上充大爷?”
她收起玉牌,眼神在顾长安脸上转了一圈,似乎想看穿这张皮囊下到底藏着什么。
“行,账清了。”
红叶转过身,对着身后的赵谦和缩在墙角的赵丰,淡淡说道。
“赵大人,我这儿的规矩讲完了。你们是继续吃饭,还是走人,随意。”
“不过……”她瞥了一眼那个七品供奉,“老刘,你这个月的俸禄没了。连个场子都看不住,还要我亲自下来。”
老头苦着脸,连连点头:“是,东家。”
局势,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赵谦深吸一口气,看着顾长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顾公子,好手段。”
他冷笑道:“不过,你以为躲在这楼里,就能躲一辈子?”
“金吾卫就在楼下。我就坐在这儿等你。等你踏出这门槛的那一步,我看谁还能保你!”
缩在墙角的赵丰,此时也终于回过魂来。
他看明白了。
这老板娘虽然凶,但只是为了要钱。而且规矩是死的,那就是不能在楼里动手!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出这个门,哪怕顾长安再厉害,也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哈哈哈哈!”
赵丰捂着肿脸,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种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儿又回来了。
他指着顾长安,眼神怨毒又得意。
“姓顾的!你完了!”
“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去!只要你敢出去,我哥的金吾卫就把你剁成肉泥!”
“还有你那个小娘子……”
赵丰站在那个破洞的窗户边,仗着有规矩保护,肆无忌惮地挑衅着。
“等你死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赵谦站在一旁,没有制止,只是冷冷地看着。
红叶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却见顾长安忽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生气,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一步步走向赵丰。
“你……你干什么?!”赵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那个破开的大洞。
“这里是醉仙楼!你敢动我?老板娘看着呢!”赵丰色厉内荏地大叫。
红叶也挑了挑眉:“顾公子,我刚才的话……”
“我知道。”
顾长安停在赵丰面前两步远的地方,转头看向红叶,一脸的虚心求教。
“红叶姑娘,刚才你说,这楼里的规矩是……只要人在楼里,就不能动武,对吧?”
“没错。”红叶点了点头。
“那如果是……意外呢?”
“什么意外?”
顾长安转过头,看着赵丰,那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灿烂。
“比如……赵公子自己没站稳,不小心从窗户掉下去了?”
“你放屁!我……”
赵丰的话还没说完。
啊——!
众人只听见赵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顺着那个大洞,直接飞出了醉仙楼的范围!
“砰!”
楼下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行人和金吾卫的惊呼声。
顾长安收回脚,拍了拍衣摆,看着一脸呆滞的赵谦,和同样愣住的紫裙女子。
少年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