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萧渔抱着两个半人高的大包裹,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像只搬家的土拨鼠。她一进院子,就毫无形象地把包裹往地上一扔,气喘吁吁地瞪着顾长安。
“姓顾的!你下次再要买什么东西,你自己去扛!本姑娘的手是拿剑的,不是拿棉花的!”
顾长安坐在石凳上,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慢悠悠地抿了口茶:“能者多劳嘛。再说了,练剑先练腰,这不正好给你练练?”
“你!”沈萧渔气结。
就在这时,一道倩影紧随其后,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李若曦手里只提着几个精致的小纸包,步履轻盈。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那身淡粉色的袄裙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看到院子里坐着的谢云初三人,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得体而温柔的笑容。
“原来是有客到了。”
少女的声音软糯,并未因外人在场而显得拘谨,反而透着一股子女主人的从容。
她先是对着谢云初三人盈盈一礼:“见过三位师兄。”
随即,她便自然而然地越过众人,径直走到了顾长安身边。
“先生。”
少女将手中的纸包放在石桌上,那是城南“桂香斋”最难买的栗子糕。然后,在所有人,尤其是谢云初那逐渐凝固的目光中,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探向了顾长安的额头。
“院子里风大,先生怎么也不披件衣服?”
李若曦微微蹙眉,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顾长安的脸颊,确认不凉后,才松了口气。随后,她顺手理了理顾长安有些微乱的衣领,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我不冷。”顾长安捉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手怎么这么凉?刚才没坐车?”
“沈姐姐说想走走,我就陪她走了一段。”李若曦任由他握着,身子微微前倾,靠近了一些,“先生,这栗子糕刚出炉的,还热着呢,你尝尝?”
“手都没洗,不吃。”顾长安傲娇地偏过头。
“那我喂你呀。”
少女眉眼弯弯,眼中满是宠溺。她用另一只手捻起一块糕点,递到顾长安嘴边,像哄小孩一样:“啊——”
顾长安这才勉为其难地张嘴,咬了一口,还不忘点评:“有点干,不如你做的。”
“那晚上我给先生煮梨汤喝。”少女笑得更甜了,顺势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轻轻擦去他嘴角沾着的一点碎屑。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没有刻意的炫耀,也没有丝毫的做作。那是一种早已渗入骨髓的亲密,一种旁人根本无法插足的气场。
“咳咳……”
旁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苏温端着茶杯,眼神在沈萧渔(正在旁边毫无形象地大口喝水)和李若曦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那一脸享受的顾长安身上,眼底满是敬佩。
乖乖……
苏温在心里暗叹。
那沈郡主也是个暴脾气,怎么在顾兄这儿就成了苦力?而这李姑娘……平日里看着清冷,怎么到了顾兄面前,就成了这副绕指柔的模样?
这一冷一热,一武一文,顾兄究竟是怎么做到让她们相安无事,还能这般……这般……
苏温想了半天,只想到了“齐人之福”四个字,却又觉得这词太俗,配不上眼前这幅画卷。
而另一边,谢云初却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李若曦看向顾长安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了面对他时的客气与疏离,也没有了在问道台上的犀利与坚定。
有的,只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欢喜与依恋。
那种眼神,他读过很多书,却从未在书中读懂过。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明白什么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忽然想起在江南时,李若曦对他称呼顾长安为“先生”。那时他以为是尊称,是师徒之礼。
可现在看来……
这一声“先生”,分明就是这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云初兄?”
旁边的裴玄轻轻碰了碰他。
谢云初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将眼底那一抹苦涩与黯然强行压了下去,嘴角重新挂起了温润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多少带了几分萧瑟。
“顾兄与李姑娘……当真是神仙眷侣,令人生羡。”谢云初轻声说道,声音里有着释然,也有着告别。
“那是。”
还没等顾长安说话,沈萧渔已经凑了过来。她随手抓起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俩人腻歪起来……啧啧啧,能把人撑死!我这一路可是受够了!”
她虽然嘴上抱怨,但手里却很诚实地给李若曦倒了杯热茶:“喏,若曦妹妹,快喝口热的,手都冻红了。”
“谢谢沈姐姐!”李若曦接过茶,笑得灿烂。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周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手里拿着一张刚画好的阵图,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若曦姐姐!你看我画的这个……咦?有人啊?”
周芷看到院子里这么多人,愣了一下,随即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师兄们好啊!吃了吗?没吃让若曦姐姐给你们做,她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
这丫头,完全没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只顾着推销李若曦的厨艺。
苏温忍不住笑了:“多谢周师妹,不过我们已经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三人起身。
顾长安也站了起来,却并没有松开李若曦的手。
“那我就不送了。”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顾兄保重。”
三人拱手作别。
走出小院,走在小路上。
“云初兄,”苏温摇着折扇,忽然开口,“放下了?”
谢云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掩映在松林深处的院落。
那里,隐约还能传来女子的娇嗔和少年的轻笑。
“放不放得下,又如何?”
谢云初转过身,看着远处的京城轮廓,目光变得清明而辽远。
“有些人,注定是只能远观的风景。”
“顾兄是大才,李姑娘亦是奇女子。他们二人……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终于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属于少年的洒脱。
“这京城的风很大。我还是……先顾好自己这身白衣吧。”
……
听松别苑内。
送走了客人,顾长安重新坐回石凳上。
李若曦正在整理刚才买回来的东西,沈萧渔则在旁边帮忙(捣乱)。
“先生,”李若曦忽然转过头,手里拿着一匹新买的月白绸缎,在顾长安身上比划了一下,“这料子不错,给您做件冬衣吧?京城的冬天冷,您那几件旧衣服太单薄了。”
“随你。”顾长安看着她,“不过,别做得太厚,显臃肿。”
“知道啦!先生最爱美了!”少女做了个鬼脸。
顾长安看着她那鲜活的表情,心中一动。
“若曦。”
“嗯?”
“过来。”
李若曦放下布料,走到他面前。
顾长安伸出手,将她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呀!沈姐姐她们还在呢!”少女惊呼一声,却并没有挣扎,只是红着脸埋进他的颈窝。
沈萧渔和周芷非常默契地同时转过身。
“哎呀这天上的云真白啊……”
“是啊是啊,这地上的蚂蚁真多啊……”
顾长安没理会那两个戏精,只是抱着怀里温软的少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刚才谢云初看你的眼神,我不喜欢。”
“啊?”李若曦抬起头,有些茫然,“谢公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
顾长安哼了一声,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在她的脖颈处蹭了蹭。
“以后,离那些小白脸远点。他们都没我好看。”
“噗嗤——”
李若曦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伸出手,捧住顾长安的脸,认真地看了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先生最好看!全天下……先生最好看!”
“这还差不多。”
……
与此同时,白鹿洞书院的一条幽僻小径上。
一个身穿灰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的老人,正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他看起来极其普通,就像是书院里随处可见的杂役。路过的学子们行色匆匆,甚至没人多看他一眼。
老人扫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扫帚下去,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当谢云初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时,老人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闪过一丝精芒,望向了听松别苑的方向。
“有点意思……”
老人沙哑地喃喃自语。
“陆行知的眼光,倒是不差。这小子确实是个惹祸的根苗。”
“不过……”
老人低下头,看着脚下那片被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死气沉沉的书院,也确实该……热闹热闹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老人的身影,再次融入了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只留下那沙沙的扫地声,在这深秋的黄昏里,回荡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