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树遮挡的院落在黑夜中几乎不可见,交叠的树枝与漆黑的房顶混为一体,哪怕院门前悬挂的金铜色油灯内闪着蓝色的幽光,院内也是一片冥暗。
塞柏琳娜面无表情地注视那油灯片刻,浅金棕色的眼睛里映着灯内流转着的魔法痕迹。她轻轻抬手,油灯中的魔法火焰倏地消散——红色的火焰取而代之,照亮院门口铺满五颜六色石子的小路。
尽管她经常回来,但因为那可以直接到三楼的转移手段,她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自家院子里了。就算是一年多刚刚醒来之后来过的几次,她也没有仔细看过院子里的变化,每次都是匆匆进入屋内。
不是因为不想仔细看,而是因为不敢仔细看。
比起那间独属于自己的思念过往的房间,这间院子里充斥着太多她不敢过多接触的回忆。
但现在,她需要好好整理一下了,不然等奥米回来肯定会笑话她怎么会变得这么邋遢。
油灯从院门前高悬的挂钩上飘下,飘到塞柏琳娜手中。她慢悠悠在院中闲逛,如同观赏一般提着灯到处停留——照一照石路上长出的枯草,照一照石凳摇椅上堆积的灰尘,照一照早就只剩下荒土的菜地花园。
最终,她站在小楼的门前,看着这个与过去无异但无一点相似的院子,轻轻挥动起魔杖整理起院落中的一草一木,拔除枯草、翻新石子路、修复石凳石桌、给摇椅重新染上漂亮的颜色……
绚丽的魔法闪烁着光芒在院落中飞舞,照亮每一处昏暗,清理掉每一处污渍。当那漂亮的魔法痕迹路过那曾经种满花朵以及魔法植物的土地时,忽然停住了。
“真是糊涂了……”塞柏琳娜露出了进入院落后的第一个笑,“这个时间可没有太多的植物……到时候肯定会下雪……”
说着,她将魔杖向下一压,接着抬起转了个弯。魔法掠过花园飞向屋顶,只留下几种四季常青的植物。
塞柏琳娜安静地看着小院,直到所有魔法的光辉消散、院内重新陷入昏暗与安静许久之后,她才有了动作——转身,抬手将油灯挂到小楼门口的挂钩上,而后微笑着踏入小楼,久违地顺着早就被她翻新过的楼梯走上了三楼。
深绿色墙壁的房间内,照片依旧,沙发依旧,烛火依旧,但那曾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已经露出了它原本的木头模样,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白色粉末在木地板上组成了一圈又一圈古老且复杂的魔法文字。
塞柏琳娜款款走近沙发,踏出的每一步都避开了粉末,没有扬起一丝的飞尘。
她站定在墙壁面前,没有坐下,双手合在身前把玩着魔杖,仰头看着墙壁上的每一张麻瓜照片——如同之前的每一晚一样——安静地、认真地、细致地看着。
她望着每一张照片上男巫的惊讶、顺声寻找镜头的动作,思索着每一张照片、每一声快门声之后,对方打趣、佯怒或者调情的话语。
她在脑海中不断描摹着记忆中男巫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打闹时挥动的手臂扬起的脖颈、找寻她的方向时失焦但格外透亮的眼睛、动情时被红色包围的痣。
她回忆着昏睡一整节魔法史课后睁眼看到的迷糊中冲她微笑的他、因为她和塞巴斯蒂安的胡闹而出声斥责的他、确定相互心意时与她有着相同心跳声的他、手牵手走过热闹的麻瓜或巫师集市的他、与她一起在家里无所事事瘫坐一天的他……
她翻看着记忆中坐在石凳上握着自动朗读羽毛笔看书的他、优雅矜持地挥起魔杖凭着心意胡乱将石子乱铺一通的他、站在花园前对着未翻新的泥土一筹莫展的他、与她一起窝在躺椅里谈天说地的他……
她想着他们的大笑、他们的争吵、他们的拥抱和亲吻——
她闭上了眼。
翻涌的情愫伴随着回忆时灵魂的疼痛而涌入眼睛,无法忍受的酸涩感让她忍不住嫉妒起汤姆·里德尔——为什么他分裂灵魂只会变得神经质而不是对记忆造成影响。
是因为方法——塞柏琳娜在心里给予了自己回答,她再清楚不过其中的原因了。
里德尔制作魂器时的灵魂分裂是夺命咒造成的,那是一种被动且暴力的方法,被分离的只有灵魂本身。
而她的灵魂是为了永远跟在那耀眼的灵魂身旁而被古老的魔法阵撕裂的,被分离的除却灵魂本身,还有她的精神与记忆——她被分离的是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她的整体的一部分——若非如此,她无法找到他。
塞柏琳娜缓慢地睁开了眼,眼眶中的酸涩已经被她压了下去,只留淡淡的一圈红痕。
她再次仔细地用眼睛一寸一寸地描摹每一张麻瓜照片上的每一丝一毫的细节,可心里却不能得到满足。
她抬起紧贴着袖口上袖扣的手腕,手指细细摸索着魔杖的握柄,那双明亮的眼中罕见地露出发自内心的犹豫。
静默许久之后,塞柏琳娜轻叹一口气,轻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嘲笑自己的怯懦,嘲笑自己时至今日却依旧瞻前顾后。
她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挥下魔杖——
她出现在了一个种植着各种魔法植物的院落——如果斯内普在此恐怕会惊讶地看到,那些植物与他去年接应塞柏琳娜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她走入院落中的房屋,里面单调的家具上整齐摆放着几本书籍——如果伏地魔在此,可能会认出这里的布局和他自以为提早发现灵魂的、那个满是资料的麻瓜房屋的布局一模一样。
塞柏琳娜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往里走,走入满门都是明显被暴力破坏的魔法痕迹的房间——这里空空如也,里面的资料早就被她的学生清理一空,她曾经死去时流淌的血液也早就没了痕迹——房间里只有一个只有她可以看见的魔法痕迹,正浮在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她大幅度地挥动起魔杖,聚集在此的魔法与多年前留下的细碎的灵魂瞬息扩散——紧接着回归她如今的躯体。
“最后一个……”塞柏琳娜轻声说道。
无论是用哪种办法分裂灵魂,都有着一个不可略过的事实——难以重合。
尽管塞柏琳娜尽力去维持着自己的清醒,保持着自己思维的准确和完整,可已经成为漏洞的地方无论如何填补都会留有缝隙。
曾经,她用想要重新见到奥米尼斯的信念来填补裂缝,用反复书写和演算来缝合裂缝,用奥米尼斯的照片来回忆过去——让自己不持续地流逝记忆的同时缓和填补灵魂裂缝的痛苦。
现在,她用过去的记忆来填补跨越时间而变得狰狞的裂缝,用想要重新向奥米尼斯诉说爱意与歉意的执念缝合那一道又一道细密交错的裂缝,而疼痛——她无可缓解——她也没有想过去缓解。
在发现过去的自己留下的后路,并做出将自己——遗失在时间漩涡中、与奥米尼斯相连——的部分灵魂作为锚点的决定时,她有想过自己现在的灵魂分割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想过自己还能不能承受这一次又一次的分裂,但她没有想过这一回的疼痛该如何缓解。
反正再如何也不会比之前难受——她一开始这样想。
反正也就疼上几次——伏地魔第一次融合灵魂之后,她想。
但可惜,她的灵魂穿越过时间、横跨过生死,牵扯了太多不能牵扯的东西,再一次违背常理的分割和试图挑战神明的尝试让她无法像伏地魔那样幸运。
反正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在发现太过久远的回忆过去也能引发灵魂颤抖之后,她面无表情地想——这总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忘记好太多了。
于是她在不断地去回忆,不断地尝试回忆。在回忆的疼痛中填补灵魂的缝隙,在填补缝隙的疼痛中回忆过去,弥补着记忆的流失。
她在和邓布利多的交谈中回忆不久之前的过去,在和巴沙特的谈话中回忆很久之前的过去,在寂静的照片下回忆与奥米尼斯的过去。
逐渐地,她发现,这样也挺好的,因为那刚回来时所感受到的心脏的疼痛和不断翻涌的酸涩都深深融在了灵魂的疼痛当中。她可以一遍一遍地回忆与奥米尼斯的过去、不停地在心底表达对他的思念而不会觉得难熬——尽管在发现现在这条后路之后,她一直都是满怀希望地去期待未来。
而且为了这个所期待的未来,她为重新归来的自己添加了筹码——许久许久以前她将自己部分分裂出的灵魂隐藏在古代魔法中存放起来,存放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以便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可以重新拿到再一次尝试的资本——她拿出了那些资本。
故居中的、霍格沃茨地下的、非洲的古遗迹中的、纽蒙迦德中的……等等,以及——现在她所在的麻瓜居所中的。
这里存放的,是她实验时最先分离出的那一分灵魂,也存放着——她曾经用来填补记忆的东西——
随着古代魔法的消散,这空荡房间的表象也逐渐破碎,露出地面上用古代魔法刻画的魔法阵残留的痕迹,也露出了满墙的照片。
不同于故居中挂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排列得有条有理的、每一张都放进相框里的麻瓜照片,这里的墙上肆意贴满了魔法照片。临近的它们或是连续或许毫无关系,且贴得东倒西歪,像极了被一阵狂风随意吹起后飞到了施满粘贴咒语的墙上。
塞柏琳娜环视着墙上的魔法照片,在感受到记忆缓慢回转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不是来自灵魂,而是来自她的心——奥米尼斯生动的表情和动作牵动了她所有的神经,它们齐齐拉扯着自己的心脏,只有在回忆中不断思念时才能见到的鲜活,让她心中的悲痛第一次压过了灵魂上的疼痛。
她无法接触。
她无法再用一动不动的照片和回忆自欺欺人,她必须面对这一问题——这些照片比起那透明的棺椁更令她感到绝望——她无法触碰那些仍旧在活动的奥米尼斯。她的手无法伸进照片与他互动,她的声音无法再传达给他。
她回忆中的事情——回忆中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也都是无法再发生的。
塞柏琳娜走近墙壁,不知是因为灵魂融合还是因为想念而颤抖的手缓慢抚摸上照片,抚摸上奥米尼斯骤然露出的无奈笑容、抚摸上他缓缓转过来的头、抚摸上他忽然抬起的眼睛。
“好在……很快……”塞柏琳娜摘下自己的巫师帽,将额头抵在照片上,缓缓垂下重新酸涩起来的眼睛,很轻很轻地呢喃道,“很快就又可以见到了……我亲爱的奥米……”
她很确定自己的计划会成功,她无比确定——因为她已经看到成功过的证据了。
可她却又十分不确定——因为不确定她的奥米尼斯是否顺应她的想法完成到最后。
但是,至少,他一定是愿意并期待着再见一次自己的——塞柏琳娜笃定地想道——他存放于塞巴斯那里的画像、塞巴斯传达给阿不思的意思,这无一不证明着——过去的奥米在向现在的塞柏传达一个消息——也就是说,他愿意完成她妄念的第一步——
他愿意在过去见到现在的她。
见面之后呢,他留下了画像。
一幅现在为止她还不能看到的画像——她其实完全有办法去看,塞巴斯蒂安挡不住她,可是她无法不去满足奥米尼斯的要求。
这是奥米的想法,他认为这样对于我们而言是最好的——塞柏琳娜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一切走到奥米尼斯留下画像的那一刻之前,她不会去看那个画像,不会去听他留在画像里的话语和记忆。
她也清楚,奥米尼斯也很明白她会做到这一点——就像他知道她哪怕不接受他的遗言,却依旧不会违背一样。
她更清楚,就像是复活石中所出幻影所表达的那般,她的奥米可不一定能接受她现在这荒诞不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异想天开的想法——尽管他们都期待着与对方的再一次相遇。
“没关系……奥米……”塞柏琳娜轻笑着小声开口,半合的眼睛垂下看着面前照片的边缘,“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管那符不符合我的心意,我都会支持你的。”
她抬起额头,侧过脸,冰凉的脸颊轻轻贴上反复循环的魔法照片,因为太近而无法聚焦的模糊的余光落在她朝思暮想的脸上。
“奥米……不用担心,你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她抬起了头,在面朝自己微笑的照片上留下轻轻一吻。
“我爱你,奥米,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你了。”
话落,她后退一步,重新戴上了巫师帽,笑看着面前墙上的每一张魔法照片,眼中浓郁的爱意不断加重。
“奥米……我亲爱的奥米……”塞柏琳娜笑得天真又热烈,“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的,毕竟他是那么善良又坚定的一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