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过后的义县,如同一个被粗暴蹂躏后的躯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痛苦地喘息。焦糊味、血腥味和尘土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弥漫在断壁残垣之间。哭喊声、求救声、以及救援人员急促的呼喊和铁锹碰撞瓦砾的声响,取代了往日的市井喧嚣,构成一曲悲怆的战地挽歌。
于凤至没有听从张汉卿让她休息的劝说,她知道自己无法在后方安坐。她带着谭海和几名警卫,穿行在已成废墟的东城区。脚下的瓦砾碎砖硌得脚生疼,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这片土地承受的伤痛。
“这边!下面好像有声音!”一个正在奋力挖掘的民兵突然大喊起来。
于凤至立刻快步走过去。那是一处完全坍塌的民房,房梁和砖石杂乱地堆叠在一起,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缝隙。她蹲下身,果然听到从缝隙深处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婴啼声。
“是个孩子!”于凤至的心猛地揪紧,“快!小心点挖!别造成二次坍塌!”
救援的人们精神一振,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于凤至也顾不得许多,徒手帮忙搬开那些较小的碎砖块,尖锐的边缘很快将她原本就已破损的手指磨出了新的血痕。张汉卿方才递给她的那条干净手帕,早已在之前的救援中沾满泥污,不知丢到了何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张汉卿去而复返,他显然已经快速处理完了指挥部的紧急军务,还是不放心地追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瓦砾堆里,正奋力挖掘的于凤至,她那专注而急切的神情,以及那双鲜血淋漓的手,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他没有出声斥责,也没有再强行拉她离开。他只是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扔给旁边的警卫,然后挽起衬衫袖子,大步走上前,在于凤至身边蹲下,开始用他那双更适合握枪和看地图的手,一起搬动那些沉重而冰冷的砖石。
他的动作有力而高效,沉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持。
于凤至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侧头看到是他,微微一愣。昏暗的光线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未散的硝烟气,额角还有一道不知何时被划破的细小血痕。他没有看她,目光紧紧盯着救援的缝隙,但那份无声的陪伴,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和力量。
她没有说话,只是更加卖力地挖掘起来。
周围的士兵和百姓看到少帅和夫人亲自参与救援,更是备受鼓舞,干劲倍增。
“看到了!是个襁褓!”有人惊喜地叫道。
终于,在众人合力下,一块巨大的、压在上面的房梁被小心翼翼地移开,露出了下面一个由倒塌的柜子和墙体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间。一个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被裹在虽然肮脏却还算完整的襁褓里,正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哭声。在婴儿旁边,一个年轻的母亲蜷缩着身体,用背脊死死抵住了塌落的木板,早已没有了呼吸,但她那僵硬的姿势,却为孩子撑起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瞬间红了眼眶。
于凤至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幸运又不幸的婴儿从母亲的遗体旁抱了出来。婴儿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哭得更大声了些,这充满生命力的哭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震撼人心。
“快!送去医院!找奶妈!”于凤至的声音带着哽咽,将孩子交给身边一位年长些的妇人。
她看着那位至死都保持着守护姿态的母亲,缓缓站直身体,抬手,极其郑重地,向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张汉卿也默默站起身,立于她身侧,同样抬手敬礼。周围的士兵、民兵、百姓,所有人都自发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肃立,默哀。
这一刻,仇恨与悲痛化为了更沉重的力量。
救援工作持续到天光微亮。于凤至和张汉卿直到确认这片区域已无生还者可能,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离开这片浸满血泪的废墟。
回到指挥部时,两人都已是满身污秽,疲惫不堪。于凤至的手指更是惨不忍睹,血迹混着泥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张汉卿召来军医,语气不容置疑:“给她清理包扎。”
军医看着于凤至的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处理。
于凤至本想拒绝,但看到张汉卿那紧绷的下颌和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沉默地坐了下来,任由军医用酒精清洗她手上的伤口。刺骨的疼痛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却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张汉卿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因忍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苍白的脸色,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忽然转身,从自己的随身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
“喝点。”他的声音有些生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或许是在懊恼自己没能更好地保护她,或许是在懊恼这该死的战争。
于凤至抬起眼,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和那份笨拙却真诚的关切,心头一软,就着他的手,低头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仿佛也稍稍冲淡了手上的剧痛。
包扎完毕,军医退下。指挥部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前线情况暂时稳定了。”张汉卿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沙哑,“板垣的第一波猛攻,算是被我们扛下来了。但他损失不大,肯定会卷土重来。”
于凤至点了点头,看着自己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轻声道:“我们的伤亡也不小。药品……是个大问题。我给霆午发了急电,但远水难解近渴。”
“我知道。”张汉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以及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我已经让后勤部门清点库存,优先保障重伤员。另外……”他顿了顿,“塞克特顾问建议,我们可以尝试用中草药替代部分西药,根据地里有几位老郎中。”
“这是一个办法。”于凤至表示赞同,“立刻组织人手,采集和制备。同时,也要想办法从敌占区搞一些,黑市,或者……武装采购。”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所谓武装采购,其实就是抢劫日军的运输队或医院,风险极高。
张汉卿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这事让孙铭九去筹划。”
这时,谭海拿着一份电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少帅,夫人!北满,黄显声将军回电!”
于凤至立刻精神一振:“念!”
“电文如下:”谭海念道,“‘药品事,已设法筹措一批,含磺胺、止血粉,数量有限。五日内,可送至黑河以西八十里‘老金沟’,请速派可靠人员接应。另,苏方对日前所提供之‘边境商情’甚为满意,询问是否有更多‘合作’可能。’”
好消息!虽然药品数量有限,但毕竟是急需品!而且,苏方的态度明显更加积极了!“合作”的可能,意味着北方的渠道正在拓宽,这或许是比一批药品更宝贵的战略资源!
于凤至和张汉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立刻组织接应队伍!”张汉卿下令,“要最精干的人,务必把药品安全运回来!”
“回复霆午,”于凤至补充道,“‘合作’事宜,我们深感兴趣,可进一步详谈。另,再次强调,我们急需各类军工原料及技术资料清单上所列物品。”
命令下达后,指挥部再次忙碌起来。
于凤至看着窗外,天色已大亮,阳光努力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照射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废墟依然存在,伤痛远未平息,但那个在废墟中被救出的婴儿的啼哭声,以及北方传来的这一线希望,都仿佛在预示着——生机,从未在绝境中真正断绝。 而她和张汉卿,将继续作为这生机的守护者,在这血与火的年代,艰难前行。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被纱布包裹的手指,那里依旧传来阵阵刺痛,却奇异地让她感到更加清醒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