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野狐峪。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重的,山谷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山风穿过岩缝时发出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赵振华小队剩下的九个人,蜷缩在一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浅岩洞里,洞口用捡来的枯枝和藤蔓做了简单的伪装。
白天他们不敢生火,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像地鼠一样潜伏着,依靠昨天收集的苦涩野菜和偶尔找到的野果充饥。最大的危机来自于一个绰号“小山子”的年轻队员。他在袭击鞍山时腹部被弹片划开,一路逃亡下来,伤口已经严重感染溃烂,此刻正躺在一堆枯草上,浑身滚烫,陷入时断时续的昏迷和高烧呓语中。
“水……娘……冷……”小山子无意识地呻吟着,干裂的嘴唇翕动,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
赵振华蹲在他身边,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他撕下自己内衣仅存还算干净的一角,蘸了点葫芦里所剩无几的浑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小山子干裂的嘴唇。水珠刚触碰到皮肤,就被高热迅速蒸干。
“队长……这样下去不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哑着嗓子说,他叫老铁,是小队里的爆破手,“小山子这烧再退不下去,人就……就没了!”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小山子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明白老铁的意思。没有药,在这缺医少食的深山老林里,重伤感染几乎等于死亡。
赵振华沉默着,目光扫过黑暗中队员们那一张张疲惫、肮脏却写满担忧的脸。小山子才十九岁,家里就他一个独苗,跟着队伍从锦州打到敌后,从来没叫过一声苦。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洞口那伪装用的藤蔓上,仿佛要穿透它们,看清外面那个充满危险的世界。老樵夫指的路让他们暂时找到了藏身之所,但也仅此而已。生存的难题,依旧像冰冷的枷锁,牢牢铐着他们。
“老铁,水壶,刺刀,还有……把那几块大洋拿出来。”赵振华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队长的意图,急道:“队长!你要出去?太危险了!外面到处都是鬼子和‘黑狗子’!”
“不去,他就死。”赵振华指了指昏迷的小山子,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知道危险。但我不能看着弟兄就这么没了。”他开始检查自己那支只剩三发子弹的步枪,动作缓慢而坚定,“我一个人去,目标小。你们留在这里,守好洞口,我没回来之前,谁都不准出去!”
“队长,我跟你去!”一个身形灵活的年轻队员立刻说道。
“不行!”赵振华断然拒绝,“人多目标大。记住,如果……如果我天亮前没回来,或者外面有动静,你们立刻转移,往山谷深处走,别管我!”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大家都知道,队长这一去,九死一生。
老铁不再劝阻,默默地将一个几乎空了的水壶、一把磨得发亮的刺刀,以及用油布包好的五块大洋,递到赵振华手里。这是他们小队最后的家当。
赵振华将东西揣进怀里,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小山子和神情肃穆的队员们,深吸一口气,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拨开藤蔓,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
辽西,义县。
于凤至几乎是一夜未眠。并非因为前线的军情,而是摆在案头的那份来自锦西老葛的详细报告。报告里,老葛事无巨细地描述了胡老头面对“修复碱厂”提议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挣扎。他恨日本人,这点毋庸置疑,提到死去的儿子时那浑浊眼泪里的恨意做不了假。但他也怕,怕到连夜里听到狗叫都会惊醒,怕到不敢与陌生人多说一句话。
这种根植于普通百姓心中的恐惧,是比日军枪炮更难攻克堡垒。单纯的政治宣传和物质利诱,在这种恐惧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于凤至推开窗,晨风微凉,让她疲惫的精神稍稍一振。她需要找到一把能打开胡老头心锁的钥匙。光靠大道理和几块银元不够,需要一种更能触动他内心柔软处的东西。
她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没有用官方文书的口吻,而是换了一种更接近乡绅之间往来的、略带文白又透着家常的语气。
“胡老先生台鉴:日前听闻乡梓旧业,颇有根基,心甚慰之。乱世维艰,民生多蹇,尤念乡邻浆洗之困……仆不才,偶得些许资材,愿助先生稍复旧观,不求牟利,但求惠及桑梓,解邻里一时之难……另附上微薄之仪,聊表寸心,望先生勿却。肃此,敬颂台安。”
她没有提“抗日”,没有提“政府”,只强调“乡梓”、“旧业”、“惠及桑梓”、“解邻里之难”。这是一种基于乡土情谊和传统道德的叩问,更容易打动一个封闭、恐惧的老人的心。她随信让老葛再次带去十块大洋,这次不是“工钱”,而是“聊表寸心”的仪程。
她将信仔细封好,交给谭海:“让老葛务必亲手交到胡老头手上,告诉他,这是‘城里一位念旧的东家’的一点心意,让他不必有负担。”
处理完碱厂的事,她的思绪又飘向了北方。黄显声那边,应该已经再次“偶遇”过苏军巡逻队了吧?那包止血粉和那张草图,对方收下了吗?会有什么反应?这种建立在冰面上的接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又让人忍不住期待那冰层之下可能存在的通路。
北满,黑龙江畔。
黄显声站在初升的朝阳下,江面泛着金色的波光。他手里捏着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上等的关东烟叶,这是于凤至指示他回赠的“礼物”。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背上,还驮着几张近期缴获的日军皮毛。
远处,那支熟悉的苏军巡逻队再次出现在视野里,依旧是那副例行公事的模样。黄显声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憨厚笑容,牵着马,如同一个偶然路过、想用皮毛换点盐巴的普通猎人,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一次“偶遇”,将决定那条冰下暗流,是继续流淌,还是彻底冻结。他捏着烟叶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湿。江风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