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的清晨是在一阵急促的炮火声中来临的。日军开始对外围阵地进行试探性炮击,沉闷的巨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城内的紧张气氛瞬间提到了顶点。
于凤至刚披衣起身,谭海便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夫人,鬼子开始炮击东山咀阵地了!规模不大,像是火力侦察。另外……”他压低声音,“昨晚放出的饵,有动静了。杨总参议的一个亲信,凌晨秘密出城,往西南方向去了,我们的人正盯着。”
西南方向,不是日军来袭的东面,而是通往关内和……平津的方向。于凤至眼神一凝。果然沉不住气了么?在这个时候派人出城,意图不言而喻。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跟紧,查明接触对象,但不要打草惊蛇。”于凤至冷静吩咐,“塞克特顾问那边有什么消息?”
“塞克特先生一早就去前沿观察所了,应该很快会有报告回来。”
于凤至点点头,简单梳洗后,径直前往张汉卿的指挥部。指挥部里已是忙乱一片,电话铃声、参谋的汇报声、地图前激烈的争论声混杂在一起。张汉卿眼窝深陷,但精神还算集中,正听着前沿部队的报告。
“汉卿,情况如何?”于凤至走到他身边。
“鬼子炮击了东山咀和紫荆山,火力不算太猛,但步兵有试探性进攻的迹象。”张汉卿指着地图,“塞克特顾问认为,这是日军在侦查我防御弱点和火力配置,大规模进攻可能在接下来一两天内。”
正说着,身上沾着尘土硝烟的塞克特带着翻译走了进来。他脸色严肃,径直走到地图前:“张将军,于夫人。日军的炮火准备很专业,步兵协同也很熟练。我必须直言,以锦州现有工事和守军士气,很难抵挡日军师团级别的正面强攻。尤其是东山咀左侧结合部,防御薄弱,很可能成为日军的主要突破点。”
他的判断与于凤至之前的担忧不谋而合。锦州仓促布防,漏洞百出。
“那依顾问之见,该如何应对?”张汉卿急切地问。
“立即加强结合部兵力,设置纵深障碍物和雷区。同时,准备一支强有力的预备队,随时准备反冲击。最重要的是,”塞克特顿了顿,“必须做好巷战和逐屋抵抗的准备,并将重要指挥机构和后勤设施向城内核心区域及地下转移,以拖延时间,最大化消耗敌军。” 他的建议核心就是放弃死守外围,准备残酷的城内消耗战。
这无疑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意味着要将锦州外围乃至大部分城区置于战火之中。指挥部内一片沉默,众将领面色难看。
“我同意塞克特顾问的分析。”于凤至率先打破沉默,“死守外围阵地只会被日军炮火消耗殆尽。不如主动收缩,利用城区复杂地形与敌周旋。同时,应立刻开始有计划地疏散城内非战斗人员和老弱妇孺,向热河方向转移,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疏散?现在疏散,岂不是动摇军心民心?”一位保守派将领反对道。
“不疏散,等城破之时,就是屠城之祸!”于凤至语气严厉,“让百姓留在城里等死,才是最大的动摇军心!必须立刻行动!”
张汉卿看着地图上那个脆弱的结合部,又看了看于凤至和塞克特坚定的目光,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就按顾问和夫人说的办!命令东山咀守军,酌情后撤至第二道防线,利用街巷节节抵抗!参谋长,立刻制定疏散计划,组织百姓撤离!警卫团,负责维持秩序!”
命令下达,指挥部更加忙碌起来。于凤至则拉着塞克特到一旁:“顾问先生,除了军事部署,我们还需要确保通讯畅通和情报来源。我担心城内会有日谍甚至……内应破坏。”
塞克特会意地点点头:“我明白。我会让我的通讯官协助检查和维护你们的无线电网络。至于内部安全,这需要你们自己加强戒备。”
就在这时,杨宇霆和常荫槐一同走进了指挥部。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杨宇霆,眼神阴沉地扫过于凤至和塞克特。
“汉卿,听说你要放弃外围阵地,还要疏散百姓?”杨宇霆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质问,“此举是否过于悲观了?未战先怯,乃兵家大忌!况且大规模疏散,必然引起恐慌,若处置不当,酿成民变,谁来负责?”
常荫槐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少帅。物资调配本就困难,再行疏散,粮秣辎重如何转移?军心一乱,这城还怎么守?”
于凤至心中冷笑,果然跳出来了。她不等张汉卿回答,便接口道:“杨总参议,常省长,塞克特顾问是根据敌我实力对比做出的专业判断。死守外围,正中日军下怀,只能白白牺牲将士。收缩防线,利于持久。至于疏散百姓,正是为了保存民心国力,避免玉石俱焚。莫非二位认为,让全城百姓与守军一同殉城,才是上策?”
她的话句句在理,且将“不顾百姓死活”的帽子反扣了过去。杨宇霆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老夫并非此意!只是事关重大,需谨慎行事!况且,与洋人顾问的意见,也未必全然适合我国情!”
“哦?”于凤至挑眉,“那依杨总参议之见,该如何御敌?莫非您有更好的退敌良策,或是……另有通途?”她最后一句问得意味深长,目光锐利地直视杨宇霆。
杨宇霆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被说中了心事,冷哼一声,拂袖不再言语。常荫槐见状,也不敢再多说。
张汉卿看着这场交锋,心中了然,更加坚定了执行计划的决心。“好了!我意已决,就按既定方案执行!杨叔父,常省长,疏散和城内布防之事,还需二位鼎力相助,稳定后方!”
杨宇霆和常荫槐只得悻悻领命,但眼神中的不满和盘算却丝毫未减。
会议散去,于凤至立刻找到谭海,低声吩咐:“杨宇霆派出去的人,务必盯死。另外,派人暗中监视杨、常二人的公馆和重要亲信,特别是与外界通讯的渠道。我预感,他们很快会有动作。”
“是!”谭海领命,又道:“夫人,方宏毅那边传来消息,简易维修所已经搭起来了,抢修了几部电台,但零件奇缺。另外,他尝试修复一门损坏的迫击炮,有点眉目了。”
“告诉他,尽力而为。迫击炮和电台是现在最急需的。”于凤至顿了顿,“还有,让我们在难民和溃兵中的人,留意有没有懂爆破、会修理或者从奉天兵工厂逃出来的技术工人,想办法吸纳过来。”
安排完这些,于凤至走出指挥部,望向开始喧闹起来的锦州街道。疏散的命令已经开始执行,拖家带口、背着包袱的百姓在士兵的引导下,惶惶然地向西门方向涌去。哭喊声、叫嚷声、马蹄声、汽车喇叭声混成一片。
混乱,但也孕育着生机。日军的铁蹄即将踏至,而城内的暗流,也到了即将爆发的边缘。她必须在这危城弈局中,同时应对明枪与暗箭,为这支残军和这座城池,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