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地下掩蔽部里,空气混浊,弥漫着烟草、汗水和泥土的气息。摇曳的马灯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将紧张与焦灼无限放大。张汉卿扯开了风纪扣,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摊在简陋木桌上的军事地图。代表敌军进攻态势的蓝色箭头,如同几条贪婪的毒蛇,已深深嵌入防线,其中一支最为锐利,正沿着相对平坦的旧官道,向着核心防线的结合部猛钻。
“王以哲那边压力极大,二〇三高地丢了又夺,夺了又丢,已经反复三次。部队伤亡超过三成。”参谋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支担任主攻的日军部队,是板垣师团的精锐联队,攻击意志非常顽强,配备的火力也远超我们。”
“结合部阵地情况如何?”张汉卿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
“摇摇欲坠。守卫那里的补充团新兵太多,虽然打得很勇敢,但经验不足,在敌军连续猛攻和坦克冲击下,防线已经多处出现漏洞,恐怕……撑不过下一次进攻了。”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结合部被彻底突破,敌军就能长驱直入,将整个辽西防线割裂,后果不堪设想。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电台滴滴答答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闷雷般的炮响。
一直沉默立于张汉卿身侧,同样面色凝重的于凤至,此时忽然上前一步,纤细的手指果断地点在地图结合部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洼地区域。
“这里,”她的声音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命令孙铭九的挺进支队,立刻前出至‘野狼峪’,就地隐蔽,构筑反坦克阵地。”
众人目光一凝。野狼峪,正是那支突入最深的敌军精锐联队的侧后方!
“凤至,你的意思是……”张汉卿眼中精光一闪。
“王以哲将军所部,是铁砧,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正面压力,已经将这支敌军的主力牢牢吸引住,甚至让其攻击队形形成了突出部。”于凤至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洞悉战局的冷静,“现在,这块铁已经被烧红,放在了铁砧上。该是我们扬起铁锤的时候了!”
她看向张汉卿,眼神交汇间,无需多言,彼此已明了对方的全部意图。这是一种在无数次危局中磨合出的默契。
张汉卿再无犹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马灯晃动:“好!就依此计!命令:王以哲部,不惜一切代价,死死钉在现有阵地,尤其是结合部,必须再坚持至少两个小时!哪怕打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许后退半步!命令孙铭九部,放弃原定策应方向,全速秘密机动至野狼峪,隐蔽待机!命令炮兵集中所有剩余炮弹,待我命令,对敌军突出部后方实施拦阻射击,切断其退路与增援!”
“是!”命令被迅速记录、传达。
前线,战火已臻白热化。结合部阵地上,硝烟几乎遮蔽了天空,泥土被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补充团的年轻士兵们,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如同老兵般,趴在残破的战壕里,用打红了枪管的步枪,用拧开盖的手榴弹,用刺刀,甚至用牙齿,与不断涌上的土黄色身影搏杀。伤亡极其惨重,战壕里层层叠叠都是双方士兵的尸体,鲜血浸透了泥土,汇成暗红色的溪流。团附、营长接连阵亡,连排长自动顶上指挥。指导员的声音已经嘶哑,仍在不断呐喊,身先士卒。
正是这惨烈至极的坚守,使得进攻的日军联队指挥官产生了误判,认为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彻底粉碎防线。他不断将预备队投入正面,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其侧翼愈发暴露。
与此同时,孙铭九接到了那道至关重要的命令。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率领麾下最精锐的机动支队,避开大道,利用丘陵、沟壑的掩护,如同幽灵般向着野狼峪疾进。战士们沉默地奔跑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脚步声,每个人都知道,一场决定性的反击即将到来。
两个小时的坚守,漫长得如同两个世纪。当前线传来结合部阵地已濒临崩溃,残存守军不足百人,开始与突入的敌军进行残酷巷战的消息时,张汉卿知道,时机到了。
“炮兵,开火!”
“孙铭九,出击!”
刹那间,积蓄已久的力量轰然爆发。辽西守军仅存的数十门各型火炮,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怒吼,炮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砸在敌军突出部与后方联系的狭窄通道上,瞬间形成了一道火墙。正准备向前增援的日军后续部队被死死拦住。
几乎在炮响的同时,野狼峪方向,杀声震天!孙铭九一马当先,手持一挺轻机枪,如同猛虎下山,率领着养精蓄锐已久的挺进支队,从侧后方狠狠撞入了日军联队的软肋!
此时的日军,久攻不下,士气已显疲态,侧翼骤然遭此重击,顿时大乱。孙铭九部装备精良,士气如虹,又是生力军,一下子就将日军的进攻队形拦腰切断。机枪火力像镰刀一样扫过,手榴弹在密集的敌群中开花。
“弟兄们!报仇的时候到了!杀啊!”孙铭九的吼声在战场上回荡。
正面苦苦支撑的王以哲部残兵,看到侧翼火起,听到震天的喊杀声,知道援军已到,顿时爆发出最后的勇气。“援军来了!冲啊!”剩下的人,无论带伤与否,全部跃出战壕,发起了决死的反冲击。
日军这支骄横的精锐联队,瞬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指挥系统被打乱,士兵各自为战,在狭窄的区域里被分割、包围。战斗从傍晚持续到深夜,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野狼峪至结合部一带,彻底成了修罗场。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来临,枪声渐渐稀落。战场上尸横遍野,尤其是日军遗尸累累,丢弃的武器辎重随处可见。那面曾经嚣张突进的联队旗,被一名浑身是血的挺进支队战士踩在了脚下。
张汉卿和于凤至站在指挥部外,望着南方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东方天际已露出一丝微白。
“铁砧够硬,铁锤够狠。”张汉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胜利的释然。
于凤至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拉紧了披在肩上的大衣。晨风吹拂着她散落的发丝,清冷的空气中混杂着硝烟与血腥的气味。这一夜,辽西的筋骨,又硬了几分。板垣的“春雷”,在这铁与血的碰撞中,似乎已显露出了一丝力竭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