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之承诺的药品和钢材,在第十日的深夜,由孙铭九派出的一支精干小队,于羊肠子沟顺利接应到位。当第一批磺胺粉和闪烁着冷光的特种钢材被秘密运回义县兵工修械所和后方医院时,即便是素来沉稳的于凤至,也暗自松了口气。这些物资,意味着更多伤员能活下来,意味着兵工厂能造出更多的地雷和复装子弹,是实实在在的续命之血。
然而,这点滴的缓解,丝毫未能冲淡“春雷”行动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徐建业领导的情报系统像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不断有零碎却令人不安的信息汇集而来:日军驻锦州、阜新等地部队频繁异动,大批弹药辎重向前线运输;侦察机掠过辽西上空的架次明显增多,有时甚至敢在低空盘旋,挑衅意味十足;伪满政权控制下的报纸,也开始连篇累牍地鼓吹“皇军赫赫战果”,制造“辽西顽匪即将覆灭”的舆论。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义县指挥部,灯火彻夜通明。巨大的军事地图上,代表日军可能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已经密密麻麻,主要集中在三个方向:一是自锦州向西,直扑义县门户;二是从阜新南下,企图切断辽西与热河的联系;三是从营口方向北上,进行牵制性攻击。
张汉卿、于凤至、周濂、塞克特,以及刚刚从白梨山轮换下来、眼带血丝却精神亢奋的孙铭九,围在地图前,进行着最后的战略推演。
“板垣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利用兵力火力优势,多路并进,寻找我们防线的薄弱点,一举突入,分割包围我军主力。”张汉卿用指挥棒点着地图,“我们的策略,就是利用塞克特顾问设计的纵深防御,梯次配置兵力,以空间换时间,节节抵抗,不断消耗敌人。将主力置于二线、三线阵地,待日军锐气受挫、兵力分散之时,再集中力量,反击其突出的一部!”
塞克特点头,用带着德语口音的中文补充:“关键在于弹性。前沿阵地要像海绵,能吸收冲击,也要像刺猬,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代价。预设雷场、反坦克壕、交叉火力点,必须充分利用。同时,王将军的正面部队,要像磁石,牢牢吸住当面之敌,并适时以连、营规模进行战术反冲击,扰乱日军部署。”
“鬼子这次肯定要动用飞机大炮猛轰。”孙铭九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白梨山的经验,防炮洞和掩体是关键。各阵地必须深挖洞,挖好洞!另外,咱们那几门宝贝疙瘩一样的高射机枪,得布置在关键节点,就算打不下飞机,也得吓唬吓唬他们,不能让他们飞得太嚣张!”
于凤至静静地听着,目光却落在代表基层政权和民兵活动的红色区域上。待几位军事主官讨论暂告一段落,她才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军事部署我没有异议。但我想强调两点。第一,民众的疏散和隐蔽必须彻底。各乡、村的民兵和基层干部要动员起来,实行坚壁清野,能带走的粮食、牲畜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掩藏,水井……必要时可做污染处理,绝不能资敌。”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语气加重:“第二,也是我认为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士气,是思想。我们刚刚完成内部整顿,民众和军队的抗战热情高涨,但面对敌人绝对优势的火力和残酷的进攻,恐惧和动摇是人之常情。我们新建的政治委员制度,各连队的指导员,此刻必须发挥作用。他们要在战前、战中,不间断地向士兵们解释我们为何而战,为何必须坚守,要将保家卫国的大道理,融入到每一顿饭、每一次谈心、每一场战斗间隙的鼓动中去。”
她看向张汉卿:“汉卿,我建议,在‘春雷’行动开始前,以你的名义,发表一封告全军将士书,同时也是一封告辽西同胞书。内容要直白,要有力,要讲清楚我们已无退路,唯有死战求生,要激发每一个人骨子里的血性!”
张汉卿重重点头:“好!我亲自来写!”他知道,于凤至点出的,正是决定一场残酷防御战最终能支撑多久的灵魂所在。
会议结束后,各项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下达。整个辽西根据地像一部巨大的战争机器,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轰鸣。部队开始向预设阵地运动,民兵扛着土枪、抬着担架、组织着乡亲们转移,兵工厂日夜赶工,将新到的钢材变成一颗颗冰冷的地雷和炮弹,讲武堂的学员也被提前分配下去,充实到基层连队担任见习指导员。
于凤至没有留在指挥部,她再次深入到后方医院和正在转移的民众中去。在医院,她看着军医们如获至宝地清点着新到的磺胺粉,亲自为重伤员更换带着药味的纱布,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在转移的队伍中,她帮着步履蹒跚的老人背起包袱,鼓励哭泣的孩子要像父亲一样勇敢。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和激励的力量。看到她,慌乱的人群会渐渐平静,疲惫的士兵眼中会重新燃起光芒。“夫人都没走,我们怕什么!”这样的话,在队伍中悄悄流传。
夜色中,于凤至站在义县城头,望着远方漆黑一片、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凶兽的原野。寒风卷起她额前的发丝,冰冷刺骨。张汉卿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将一件厚厚的军大衣披在她身上。
“都安排妥当了?”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尽人事,听天命。”于凤至轻轻道,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我们不信天命。我们只信自己,信这片土地上不愿做奴隶的人。”
张汉卿沉默片刻,低声道:“凤至,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你……”
“没有如果。”于凤至打断他,转过头,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在这里,你在这里,千千万万的东北军民在这里。这就是现实。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板垣征四郎,让所有侵略者明白,这片土地,他们啃不动,也咽不下!”
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亮起几道微弱的光柱,那是日军侦察车辆在活动。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沉沉的黑暗中。
山雨,即将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