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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狐大氅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除夕夜的寒气隔绝在外。

李鸳儿抱着沉睡的六皇子,沿着宫灯次第亮起的甬道往回走。

那件大氅长至脚踝,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只露出一张素净却难掩憔悴的脸。

皇帝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柔软的皮毛间,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顽固地缠绕着她。方才那个短暂的、带着慰藉意味的拥抱,此刻回想起来,像一场不够真实却余温灼人的梦。

她下意识地将大氅拢得更紧些,指尖触到领口处细腻的缝线。

这不是内务府统一制式的东西,针脚细密非凡,用的还是罕见的双股捻金线,在灯下偶尔闪过微芒。

“夫人……”跟在身侧的素心迟疑地开口,目光落在她肩上那件明显属于男子的贵重大氅上。

“回去再说。”李鸳儿低声打断,加快了脚步。

静怡轩里,嗣儿和恩哥儿已经用过晚膳,正由嬷嬷陪着在暖阁里玩九连环。见母亲回来,两个孩子立刻丢开玩具扑过来。

“娘亲!”恩哥儿眼尖,“您披的是谁的衣裳?好威风!”

嗣儿年纪稍长,懂事些,虽也好奇,却只拉着母亲的衣袖,仰头问:“娘亲去看小姨娘了?六弟睡了吗?”

李鸳儿心中一酸,蹲下身将两个孩子都搂了搂:“嗯,去看过了。六弟睡了。”她将大氅解下,递给素心,“仔细收起来。”

素心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触感和扑面而来的帝王气息让她心头剧震,却不敢多问,只躬身退下,寻了个稳妥的箱笼,将那大氅仔细叠放好,又加了把锁。

安抚了两个孩子,看着他们被嬷嬷带去洗漱安寝,李鸳儿才独自回到内室。

梳妆台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泪痕半干、脂粉微斑的脸。眼睛红肿着,鬓发也有些凌乱。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能猜到方才经历过一场情绪崩溃。

皇帝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她。

褪去了“崔夫人”、“诰命”、“皇子养母”这些身份带来的层层伪装,只剩下一个失去妹妹、孤独悲伤的姐姐。

而他给予的回应,不是帝王的赏赐或训诫,而是一个沉默的拥抱,一方拭泪的帕子,和一件御寒的大氅。

李鸳儿拧了条热帕子,慢慢敷在眼睛上。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稍稍缓解了肿胀的涩痛。

她在回想皇帝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朕……也想她。”

那声音里的沙哑和落寞,不似作伪。鹂儿在他心里,终究是留下痕迹的。这份痕迹,或许就是她李鸳儿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甚至得到些许特别对待的根源。

可帝王的思念,能持续多久?后宫最不缺的就是新人。今日的温情,会不会成为明日别人攻讦她的把柄?

尤其是……那件大氅。

她睁开眼,望向素心收走箱笼的方向。

男子之物,私相授受。何况是皇帝的贴身衣物。

若被皇后或任何有心人知道,除夕之夜,皇帝与她在已故柔妃宫中独处,还解衣相赠……这足以掀起一场滔天风波。

轻则说她狐媚惑主、不守妇道,重则编排她与皇帝早有私情,甚至质疑会编造连带嗣儿和恩哥儿都要被泼上污水。

冷汗,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后背。

方才在缀霞宫被泪水模糊的理智,此刻在寂静的深夜里变得异常清晰。

皇帝此举,或许有几分真心慰藉,但更多的,恐怕是一种试探,一种宣告,甚至……一种无声的催促。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朕记得鹂儿,也记得你。朕给你的,不仅仅是庇护,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你,接不接得住?

而她没有当场拒绝那件大氅,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种回应。

李鸳儿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夜的寒风立刻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远处,零星的爆竹声还在响起,但大部分的喧嚣已经沉寂下去。这座庞大的宫殿在短暂的欢腾后,重新陷入了它固有的、深不可测的宁静。

她关上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碧玉镯子。

“鹂儿,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对着虚空,无声地问。

没有回答。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从她决定借皇帝之手除掉崔展颜、为自己和孩子洗清出身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皇帝的“橄榄枝”,她必须接。但怎么接,何时接,接过后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风暴,需要万分谨慎。

那件大氅,是烫手的山芋,却也是难得的契机。

她需要好好想想。

接下来的几日,是新年朝贺、宫宴连绵的日子。李鸳儿以“新丧未久、需静心抚养皇子”为由,除了必要的场合,深居简出。那件玄狐大氅,被妥帖地锁在箱底,未曾再动。

但她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初五那日,内务府突然送来一批上好的银炭和几床崭新的蚕丝被,说是“陛下体恤静怡轩有幼儿,特意吩咐添的”。

初七,皇帝来静怡轩看六皇子,闲谈间问起嗣儿和恩哥儿的功课,听说嗣儿正在读《诗经》,便随口考校了几句。嗣儿对答如流,皇帝龙颜大悦,当场赏下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和一套湖笔。

赏赐本身不算特别,但皇帝停留的时间比往常略长,问的话也更细致。临走时,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李鸳儿今日穿的衣裳——一件素雅的藕荷色镶毛边夹袄,衬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这颜色衬你。”他淡淡留下一句,便摆驾离去。

李鸳儿恭送圣驾,心中却是一紧。皇帝在留意她的穿戴。

更让她警惕的是,初十那日,皇后召见几位有皇子公主的妃嫔去坤宁宫赏梅。李鸳儿本在受邀之列,但临出门前,六皇子忽然有些咳嗽,她便以此为由推辞了,只让素心送去了早就备好的、不算出挑但也不失礼节的节礼。

素心回来后,神色有些不安。

“夫人,今日在坤宁宫,奴婢瞧见……贤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和咱们静怡轩外院一个负责洒扫的三等宫女,躲在廊角说了好一会儿话。”素心压低声音,“奴婢留了心,回来悄悄查问,那宫女是两个月前才调来静怡轩的,说是内务府统一拨派。”

李鸳儿眸光一冷。贤妃是皇后的堂妹,素来是皇后的左膀右臂。

“知道了。”她面上不动声色,“暂且别动她,盯着便是。”

看来,皇后那边,已经察觉到风声,开始动作了。往她宫里安插眼线,是最常规也最有效的手段。

这还只是开始。

果然,正月十五元宵节,宫中设灯会。太后兴致高,命后宫妃嫔、有品级的命妇皆可往御花园赏灯猜谜。

李鸳儿带着嗣儿和恩哥儿,乳母抱着六皇子,也去了。御花园里火树银花,各式花灯璀璨夺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她刻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只让两个孩子远远看着热闹。

没想到,皇帝陪着太后、皇后也来观灯。行经她所在的角落时,皇帝脚步顿了顿。

“崔夫人也在。”他语气寻常,目光却落在她空荡荡的肩上,“今日倒春寒,夫人怎么没多添件衣裳?”

李鸳儿心中一跳,垂首道:“谢陛下关怀,臣妇不冷。”

皇帝“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陪着太后继续前行。

皇后走在皇帝身侧,闻言回头,深深看了李鸳儿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鸳儿脊背生寒。

当晚,李鸳儿回到静怡轩,立刻让素心取来那件玄狐大氅。

“把这件大氅,用寻常的青色棉布包好。”她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乾清宫,寻梁九功梁公公,就说……前几日蒙陛下赏赐炭火被褥,妾身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偶然寻得一块上好的玄狐皮料,手艺粗陋,勉强缝了件大氅,请梁公公代为转呈陛下,聊表寸心。万望陛下不嫌粗鄙。”

素心愕然:“夫人,这……这明明是陛下那日……”

“照我说的做。”李鸳儿语气坚定,“记住,是‘妾身寻得皮料,亲手所缝’。”

她要“还”了这件大氅,但不是原物奉还。而是将它“变成”自己寻来皮料、亲手缝制、进献给皇帝的“心意”。

这样,既全了皇帝的颜面,将他私下的赠予转化为臣妇的孝敬,抹去了可能引人遐想的私相授受;又表明了自己谨守本分、不忘恩典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她要借此试探。

试探皇帝对她这番“心意”的反应,试探皇后和其他人得知此事的动向。

果然,第二日素心将东西送出去后,乾清宫那边毫无动静。既没有退回,也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贡品。

但下午,李秀儿匆匆来了。

“大姐,”她屏退左右,脸上带着急色,“我方才在御花园,听两个小太监嚼舌根,说……说除夕那夜,有人瞧见皇上去了二姐宫里,后来,你披着皇上的大氅出来……”

李鸳儿心下一沉。流言果然起来了,而且传得这么快,这么有鼻子有眼。

“他们还说了什么?”

“说……说皇上对大姐你……格外不同。”李秀儿咬着唇,“还说什么,忠勤伯刚去,大姐你就……这话太难听了!我已经让人去查是哪宫的太监,定要禀明皇后娘娘,治他们个污言秽语、诽谤诰命之罪!”

“不可。”李鸳儿按住妹妹的手,“此时去禀报皇后,等于将事情闹大,正中某些人下怀。”

“那怎么办?难道任由他们乱说?”李秀儿又气又急。

李鸳儿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尚未化尽的残雪。

流言如刀,杀人不见血。皇后这一招,不算高明,却足够阴毒。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几句暧昧不清的传言,就足以让她名声受损,让皇帝心生顾忌,甚至让嗣儿和恩哥儿都被人指指点点。

“秀儿,”她转过身,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你帮我做两件事。”

“姐姐你说。”

“第一,去查查,除了贤妃,最近还有谁宫里的人,跟静怡轩的下人有过来往。不拘是谁,哪怕只是说过几句话的,都记下来。”

“第二,”李鸳儿顿了顿,“你想办法,让皇上知道……皇后娘娘近日,似乎对静怡轩格外关心,连外院洒扫的宫女都特意问过。”

李秀儿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姐姐是要……祸水东引?”

“不是引祸。”李鸳儿摇头,“只是让皇上知道,这宫里盯着静怡轩的眼睛,不止一双。有些话传到他耳朵里之前,最好先让他知道,这些话是从哪里刮起来的风。”

她要让皇帝清楚,流言的源头可能指向谁。皇后越是急于用流言压她,就越容易在皇帝面前暴露自己的急切和……妒意。

而帝王,最不喜的,就是后宫有人试图操纵舆论,尤其是针对他可能“留意”的人。

“我明白了。”李秀儿郑重点头,“姐姐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送走李秀儿,李鸳儿独自坐在屋内,指尖冰凉。

那件大氅引发的波澜,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但她不能退。

退了,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心虚。往后在这深宫,将永无宁日,连孩子们都要跟着抬不起头。

她必须迎上去,在这惊涛骇浪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叶扁舟,甚至……试着去驾驭风浪。

夜深了。

李鸳儿从箱笼里取出那件已经送走的玄狐大氅的替身——一件她自己早年缝制的、样式相似的普通灰鼠皮斗篷,轻轻披在肩上。

没有龙涎香,没有捻金线。

只有属于她自己的,清冷而坚定的气息。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慢慢磨墨。

然后提笔,一字一字,写得极其认真,也极其缓慢。

不是写信,也不是抄经。

只是在练习一个字。

“稳”。

笔力千钧,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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