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际还是一片沉郁的黛青色,长安城却已从沉睡中苏醒。不,或许它一夜未眠。
今日,是贞观十三年,七月初九。
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
从昨夜子时开始,一队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禁军士兵便接管了从皇城朱雀门到外郭城主干道的所有防务。他们手持长戟,腰佩横刀,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面无表情地将所有试图靠近核心区域的百姓驱赶到划定的界限之外。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的碰撞声、以及军官低沉的呵斥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连平日里最早起身沿街叫卖的货郎,今日也噤若寒蝉,只是挤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望向那座巍峨的宫门。
朱雀门,大唐帝国权力的象征,今日将成为裁决生死的法场。
城门楼比往日更加肃穆,旌旗招展,却无风自动,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搅动。城楼之上,隐约可见影影绰绰的人影,那是今日的监斩官——当朝天子李世民,以及随行的文武重臣。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股自上而下、笼罩全场的帝王威压,却让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感到心悸。
而在城门楼两侧,以及更远处的坊墙、屋顶等制高点上,则分布着另一批人。他们或僧或道,或男或女,衣着各异,气息或磅礴或晦涩。江湖正道以少林、武当、慈航静斋为首,魔门两派六道亦有代表隐匿其中,更有许多独来独往的宗师、高手,皆被这场关乎天下格局的盛事吸引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门楼下那片被清空出来的圆形广场。
广场中央,早已搭建起一座高达丈余的木质刑台。刑台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台面正中,固定着一具造型奇特的铜质刑架,那刑架向下弯曲,中间有一处明显的凹槽,正是专门用于执行“腰斩”之刑的“铡床”!冰冷的金属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刑台四周,并非空无一物。隐约可见地面上镌刻着无数细密繁复的符文,这些符文以朱砂混合着某种奇异金属粉末勾勒而成,看似杂乱,实则构成了一座庞大的阵法。阵法边缘,插着九面颜色各异、绣着玄奥图案的阵旗,无风自动,微微飘荡,引动着周遭的天地元气,形成一股无形的力场,将整个刑台区域隔绝开来,仿佛自成一界。
九天十地困龙阵!
不良帅袁天罡的杰作!此阵据说能困锁神魔,镇压一切异种能量。为了对付一个“妖僧”,李世民和袁天罡可谓下了血本。
在刑台一侧,还设有一座香案。案上供奉着大唐历代先皇牌位,以及一柄造型古朴、长约四尺、通体暗沉无光的长剑。剑未出鞘,却自有一股斩妖除魔、裁决生死的凛然正气透出,令周围那些江湖高手都感到肌肤生寒。
斩妖剑!
传说中传承自上古的神兵,非国之大事不动用。今日,它被请出,只为斩一人之头(腰)!
辰时正,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长安城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却驱不散朱雀门前那凝重的肃杀之气。
“咚——咚——咚——”
浑厚而悠远的钟声,自皇城深处响起,连响九下,声震全城!
这是行刑的信号!
刹那间,原本还有些骚动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数十万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条被禁军严密把守的、从弘福寺方向延伸而来的长街尽头。
来了!
脚步声。
并非军队整齐划一的踏步,也并非囚车木轮滚动的沉闷。
只有一个脚步声。
沉稳,均匀,不疾不徐。
仿佛不是走向死亡的刑场,而是漫步在自家的庭院。
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在朝阳刺目的逆光中,一个身影,缓缓自长街尽头浮现。
正是辩机!
他依旧穿着那身李世民亲赐的、象征着“护国圣僧”身份的锦斓袈裟。袈裟在朝阳下流光溢彩,金线织就的梵文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动。他步履从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天悯人般的微笑。若非身后跟着两队如临大敌、刀出半鞘的押解禁军,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位得道高僧,正要去主持某场庄严的法会。
他一步步走来,走过寂静的长街,走过两侧林立的长戟,走过无数道或憎恨、或恐惧、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
没有镣铐,没有囚车。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上了那座为他精心准备的、插翅难飞的刑台。
当他双足踏上漆黑台面的瞬间,四周地面上那“九天十地困龙阵”的符文骤然亮起微光,九面阵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无形的、足以让宗师级高手真气凝滞的庞大压力,瞬间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地缠绕在他身上。
然而,辩机仿佛毫无所觉。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具散发着血腥气的铡床,也没有去看香案上那柄令人胆寒的斩妖剑。他只是微微抬头,目光平静地望向城门楼的方向,望向那隐藏在珠帘之后、模糊不清的帝王身影。
四目隔空相对。
一个杀意已决,威凌天下。
一个平静如水,深不可测。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迸溅。
“阿弥陀佛。”
辩机双手合十,对着城楼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佛礼。
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勉强,仿佛只是在向一位普通的施主问好。
这一幕,让城楼上的李世民眼角微微抽搐,握着栏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让隐藏在暗处的袁天罡,兜帽下的眉头皱得更紧。也让台下无数百姓,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这哪里是囚犯上刑场?分明是高僧登坛讲法!
“午时三刻已到——!”
一名身穿赤红色官袍、面容肃杀的监刑官,走到台前,运足内力,高声唱喏,声音如同破锣,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罪僧辩机,妖言惑众,勾结逆党,亵渎公主,乱我朝纲……罪证确凿,依律,判处腰斩之刑!即刻行刑!”
监刑官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绸布,声音洪亮地宣读着早已拟好的罪状。每念出一条,台下便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议论。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站在刑台中央的辩机,依旧面带微笑,仿佛监刑官宣读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的罪状。
罪状宣读完毕,监刑官合上绸布,厉声喝道:“罪僧辩机,你还有何遗言?!”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辩机身上。
他会求饶吗?会喊冤吗?还是会发出恶毒的诅咒?
在数十万人的注视下,辩机缓缓转过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面向那些隐藏在其中的江湖豪杰,面向这朗朗乾坤,浩浩青天。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如同暮鼓晨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传遍了小半个长安城:
“阿弥陀佛。”
“贫僧今日,非为受刑而来。”
“人间留不住真佛,贫僧亦当归位。”
“今日,便请诸位施主,做个见证。”
话音落下,满场皆寂!
非为受刑?归位?见证?
这……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真的要……白日飞升?!
一股难以言喻的骚动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遗言”惊呆了。
就连城楼上的李世民,也猛地站起身,目光死死盯住刑台上的辩机。
而辩机,在说完这番话后,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锦斓袈裟,将其抚平,然后,竟然直接盘膝坐在了那冰冷漆黑的铡床之前,背对着那致命的铡刀,双手结印,闭上了双眼。
仿佛老僧入定,神游天外。
只留下一个宝相庄严、却又透着无尽神秘的背影,给这数十万瞠目结舌的看客。
朝阳,已升上中天。
午时三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