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镇国公府在看似寻常的喧嚣中开始了新的一日。沈惊鸿如常去寿安堂请安,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言语温顺,神态恬静,任谁也看不出这具看似柔弱的躯壳里,正运筹着一场关乎家族存亡的暗战。
回到惊鸿院,她便吩咐司棋将母亲留下的部分书卷搬至小书房,借口要寻些江南的风物志散心,实则是继续翻阅那些涉及金石杂学的古籍,试图找到更多关于“天工坊”或前朝隐秘的蛛丝马迹。她心知此举如同大海捞针,但多一分了解,未来便多一分胜算。
时间在书页翻动间悄然流逝,日头渐高。沈惊鸿表面沉静,心却始终系在城南,系在那条由张婆子牵出的无形丝线上。
午时刚过,她正小口啜着一碗冰糖燕窝,窗外再次传来熟悉的叩击声,短促而略显急切。
沈惊鸿放下白瓷小碗,用绢帕轻轻沾了沾嘴角:“进。”
冷锋的身影迅速闪入,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但眼底却带着一丝追踪猎物后的锐利光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小姐,有消息了。”他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人跟着张婆子,一路到了城南的‘流水巷’。”
“流水巷?”沈惊鸿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那是城南一片颇为复杂的区域,巷道狭窄曲折,居住着大量三教九流的人物,龙蛇混杂。
“是。张婆子推车进了一间名为‘王记杂货’的铺子后院。那铺子门面不大,看起来与寻常杂货铺无异。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在远处寻了处制高点监视。约莫一炷香后,张婆子空手出来,推着空车离开了。”冷锋语速加快,“约半个时辰后,从杂货铺后门出来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身形精干,脚步轻盈,看上去有些功夫底子。他并未在街上停留,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了大半个流水巷,最后……进了一家书肆。”
“书肆?”沈惊鸿眉梢微挑,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是,一家名为‘墨韵斋’的书肆。”
墨韵斋!
沈惊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这正是她清晨才让司棋送去密信的地方,幽冥阁在京城的一处明面联络点!柳姨娘的密信,最终竟然也流向那里?是巧合,还是……
她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幽冥阁也与这前朝势力有所牵连?若真如此,那陆君邪是敌是友?她清晨送出的那封信,岂不是自投罗网?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背后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对,若幽冥阁是对方的人,柳姨娘何必再用如此曲折的方式通过张婆子传递消息?陆君邪若真想对镇国公府不利,有的是更直接的办法。
最大的可能是……那“王记杂货”是另一个独立的情报中转站,而那个精干汉子,是负责将汇总的情报送往不同的上级,或者,是送往一个更高级别的、能够处理多方情报的枢纽点。而墨韵斋,或许就是这个枢纽点之一。
“那汉子进入墨韵斋后,可有什么异常?”沈惊鸿稳住心神,追问细节。
“他在里面待了约一刻钟,出来时手里拿了两本旧书,看似是寻常顾客。但我们的人注意到,他进去时,袖口是收紧的,出来时,袖口似乎宽松了些,可能里面的东西已经交接出去了。”冷锋观察入微。
沈惊鸿微微颔首。这就说得通了。墨韵斋作为幽冥阁的据点,接收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而陆君邪,很可能并不直接参与柳姨娘这一条线,甚至可能并不知道这条线的存在。幽冥阁势力庞大,分支众多,难免有其他势力渗透或利用其渠道。
但这无疑也说明,柳姨娘背后的组织,其触角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深,甚至能接触到幽冥阁的外围。
“我们的人还在盯着那汉子和王记杂货铺吗?”
“遵照小姐吩咐,以隐匿为主。那汉子离开墨韵斋后,便回到了流水巷深处的一处普通民居,再未出来。王记杂货铺那边,也留了人继续监视,看看还有无其他可疑人物出入。”
“做得很好。”沈惊鸿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将监视的重点放在王记杂货铺和那汉子落脚处。墨韵斋那边……暂时撤掉监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尤其是可能引起陆君邪误会的蛇。她现在更需要幽冥阁的力量,而非与之敌对。
“是。”冷锋应下,正要离去。
“等等,”沈惊鸿叫住他,“惊鸿卫初建,此次跟踪监视,表现如何?”
冷锋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回小姐,兄弟们都很谨慎,身手亦是不凡,尤其是负责追踪阿虎,极擅隐匿气息,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小姐手中的利刃。”
“嗯,辛苦了。让大家轮流休息,保持警惕。赏银稍后让司棋支给你,分派下去。”
“谢小姐!”冷锋抱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退下。
冷锋走后,书房内再次恢复宁静,但沈惊鸿的心却难以平静。
线索指向墨韵斋,这究竟是危机,还是转机?
若陆君邪与此无关,那么凭借幽冥阁的情报网,或许能更快地查清“王记杂货”和那精干汉子的底细,甚至挖出他们背后的组织。
若陆君邪……与之有关呢?
沈惊鸿指尖微微发凉。那将意味着,她面临的敌人,是一个结合了前朝遗毒与江湖顶尖势力的庞然大物,其可怕程度,将远超她的预估。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司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小姐,”司棋凑近,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方才门房那边收到一份拜帖,是城南‘墨韵斋’的东家派人送来的,说是感谢小姐时常惠顾,铺子里新到了一批上好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请小姐得空去品鉴。随拜帖送来的,还有……这个。”
司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以火漆封口的锦囊,那火漆的纹样,正是一个简化的幽冥鬼首标志——幽冥阁的印记!
沈惊鸿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锦囊:“知道了,拜帖收好,回复来人,说我多谢东家美意,得空会去瞧瞧。”
“是。”司棋会意,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书房内再无旁人。沈惊鸿捏着那尚带一丝司棋体温的锦囊,指尖微微用力。陆君邪的回音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她定睛看向那锦囊,除了幽冥阁的火漆印记,锦囊本身是素面的深蓝色,并无任何特殊纹饰。她轻轻拆开火漆,从里面倒出的,并非预想中的信笺,而是一枚非金非木、触手温凉的深色令牌。
令牌不大,正好可握于掌心。正面雕刻着与她送给陆君邪的短笺上相似的、简化版的猰貐兽首,线条古朴凶戾;背面,则是一个笔锋凌厉、隐含杀气的“邪”字。
令牌之下,还压着一小卷卷得极细的纸条。
沈惊鸿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小字:
“三日后,酉时末,揽月亭,静候芳驾。详谈。”
没有署名,但沈惊鸿认得这字迹,属于陆君邪。而那枚猰貐令牌,更是他给出的明确回应——他认得这个图案,并且,愿意与她见面详谈!
他选择了揽月亭,那是京郊一处颇为僻静的景致,此时节游人稀少,且地势开阔,不易被埋伏,是个适合密谈的地点。
沈惊鸿紧紧握住那枚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警惕、期待与决然的复杂情绪。
陆君邪看到了她的“问候”,并给出了积极的回应。这至少说明,他本人与柳姨娘背后的势力,大概率并非一体。这对她而言,是目前最好的消息。
三日后,揽月亭。
那将是她与这位神秘阁主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也将是决定她能否借得幽冥阁之力,破开眼前迷局的关键一步。
她将令牌和纸条小心收起,藏于贴身之处。
窗外,日头已然西斜,在天边渲染开大片大片的橘红色晚霞,绚丽夺目。
沈惊鸿走到窗前,望着那绚烂的霞光,清澈的眸中倒映着夕阳的色彩,却比霞光更冷,更亮,也更坚定。
网已撒开,鱼已惊动。接下来,便是与鲨共舞的时刻了。
她,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