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上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随即便被更大的喧哗与骚动所取代。侍卫们迅速上前清理虎尸,安抚受惊的马匹与人众,医官们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那些在混乱中受伤的护卫诊治。
承天帝已重新坐下,面色沉肃,看不出喜怒,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在山崖上的萧景渊、高地上的沈惊鸿、以及脸色灰败的七皇子萧彻之间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被萧景渊侍卫押解过来的王副管事和那婆子身上。
“父皇!”萧彻此时已稳住心神,他快步走到承天帝驾前,单膝跪地,语气带着后怕与愤懑,“儿臣护卫不力,惊扰圣驾,请父皇降罪!然此番猛虎突袭,事有蹊跷,定是有人暗中捣鬼,欲对儿臣不利,还请父皇明察!”
他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有人谋害皇子”,试图将自己从方才的狼狈中摘出来,并占据受害者的位置。
沈柔薇也连忙下马,跪在萧彻身后,梨花带雨地附和:“陛下,方才真是吓死臣女了!那老虎像是发了疯,直冲着七殿下而来,定是有人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求陛下为殿下做主啊!”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嫉恨地瞥了一眼被沈战护在怀中的沈惊鸿。凭什么这个病秧子没事,反而出风头的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三皇子?
沈惊鸿依旧靠在父亲怀里,扮演着受惊过度的弱质女流,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萧彻此举,虽是为了自保,却也无形中帮她将事情闹大,正合她意。
承天帝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已被押到近前的王副管事和那婆子,声音威严:“尔等何人?今日之事,与尔等有何干系?”
那王副管事早已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的……小的是兽苑副管事王五,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是、是……”他眼神惊恐地乱瞟,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不敢说。
而那婆子,虽被制住,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显得异常沉静,与王五的惊慌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萧景渊已从山崖上下来,褪去了那身禁军服饰,换回了皇子常服,步履从容地走到御前,躬身行礼:“父皇,儿臣来时,恰见此人鬼鬼祟祟欲从溪流对岸逃离,其形可疑,故命侍卫将其拿下。一同擒获的,还有这名混入猎场仆役中的婆子,经初步辨认,并非猎场登记在册之人。”
他言语平和,并未居功,只陈述事实,却将关键人证直接摆在了承天帝面前。
承天帝看向那婆子:“你是何人府上?混入猎场意欲何为?”
那婆子猛地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柳如芸所在的方向(柳如芸因是女眷,并未在最前方,但也在不远处关注着事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突然大声道:“奴婢……奴婢是镇国公府柳姨娘身边的粗使婆子钱氏!是……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嫉恨二小姐得七殿下青眼,命奴婢买通王副管事,用引兽香引来猛虎,想、想害二小姐受惊出丑!奴婢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沈惊鸿身上!
柳如芸在后方听得此言,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暗赞这钱婆子机灵,竟临机应变,将祸水引到了沈惊鸿头上!她立刻挤出眼泪,扑跪上前,哭喊道:“陛下!妾身冤枉啊!惊鸿她自幼体弱,心地善良,怎会做出此等恶毒之事?定是这恶奴攀诬!求陛下明鉴!”她这话看似为沈惊鸿辩解,实则坐实了钱婆子是“沈惊鸿的人”。
沈战勃然大怒,将女儿护得更紧,虎目圆睁,声如洪钟:“放屁!我女儿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终日汤药不断,哪有精力指使你去害人?你这恶奴,受谁指使,竟敢如此污蔑嫡小姐!”
沈柔薇也趁机哭诉:“陛下,父亲!姐姐她……她平日就对妹妹多有不满,可、可妹妹万万没想到,她竟会狠毒至此……”
局面瞬间扭转,矛头直指沈惊鸿!
萧彻目光闪烁,看向沈惊鸿的眼神带上了审视与怀疑。若真是沈惊鸿因嫉妒而下手,那此女心肠未免太过歹毒!
高台上,一众皇亲贵胄也议论纷纷,看向沈惊鸿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探究。
揽月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了那满口胡言的婆子。
唯有沈惊鸿,在父亲怀中,微微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依旧,嘴唇因“惊吓”而微微颤抖,但那双凤眸之中,却并无慌乱,只有一层氤氲的水汽和难以置信的委屈。她看向那钱婆子,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丝颤音:“钱婆婆……我、我何时给过你银钱,又何时让你去害二妹妹?我连引兽香是何物都不知……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她演技精湛,将一个被无辜污蔑的病弱少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钱婆子被她看得目光一闪,却兀自嘴硬:“大小姐!事到如今,您就认了吧!您给奴婢的那包金叶子,奴婢还藏在住处呢!”
“金叶子?”沈惊鸿仿佛更加困惑,她轻轻扯了扯沈战的衣袖,泪珠滚落,“父亲……女儿房中用度皆有记录,何来金叶子赏人?况且……女儿久病,连院门都少出,如何能指使动母亲……哦不,是柳姨娘院里的婆婆?”
她这话看似无意,却点出了两个关键:一,她经济受限,没有多余金叶子;二,这婆子是柳姨娘的人,并非她沈惊鸿的人!
柳如芸脸色微变。
承天帝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他久居上位,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看向一直沉默的萧景渊:“景渊,你既擒获此人,可还有何发现?”
萧景渊拱手,从容道:“回父皇,儿臣擒获此人时,曾命人搜查其身上与附近,并未发现所谓金叶子。此外,儿臣侍卫在制住王副管事时,从其身上搜出了此物。”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散发着淡淡异香的褐色香囊,呈了上去。“经随行太医初步辨认,此物正是能吸引猛兽的引兽香残渣。而据王副管事之前交代,”他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王五,“他乃是受柳姨娘远房表亲之连襟所托,才铤而走险。”
线索一下子又绕回到了柳如芸的亲戚身上!
柳如芸心头狂跳,急忙辩解:“陛下!妾身那远房亲戚早已多年不来往,他所作所为,妾身一概不知啊!定是、定是他被人收买,故意陷害妾身!”她此刻只能拼命撇清关系。
承天帝看着台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攀咬,眼神愈发冰冷。他如何不知这是后宅倾轧,甚至可能牵扯到皇子?但在冬狩大典上闹出这等丑事,简直丢尽了皇家颜面!
“够了!”承天帝一声厉喝,打断了所有的争辩与哭诉。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镇国公。”承天帝看向沈战。
“臣在!”沈战躬身。
“此事发生在你镇国公府内眷之中,朕便将这恶奴钱氏与王五交予你,连同那香囊证物,给朕彻查清楚!三日之内,朕要一个明确的交代!”承天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将皮球踢回给了沈战,既是给了镇国公府面子,也是不想在猎场继续这场闹剧,更深层的意思,则是要看看沈战如何处理这家宅不宁之事。
“臣,领旨!定当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姑息!”沈战沉声应道,虎目中含怒,瞪了柳如芸一眼。柳如芸吓得一哆嗦,低下头去。
“至于你,”承天帝又看向萧景渊,眼神缓和了些许,“今日救驾及时,箭术精绝,朕心甚慰。赏黄金千两,东海明珠一斛。”
“儿臣谢父皇赏赐。”萧景渊平静谢恩,宠辱不惊。
承天帝最后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萧彻和“瑟瑟发抖”的沈惊鸿,淡淡道:“今日围猎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皇帝起驾回銮,众人跪送。
一场惊心动魄的围猎,就以这样一场虎头蛇尾的审问暂告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风波并未平息,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在暗处展开。
回到镇国公府帐篷,沈战立刻下令将那钱婆子和王五分别严加看管,并派了亲信去搜查钱婆子的所谓“藏金叶子之处”,自然是一无所获。
帐篷内,沈战看着脸色依旧“苍白”的女儿,心疼又愤怒:“鸿儿,今日委屈你了!为父定会查清真相,还你清白!”
沈惊鸿轻轻摇头,声音带着疲惫:“女儿相信父亲。只是……经此一事,女儿实在心慌,想先行回府静养,望父亲允准。”
沈战此刻也无心再留在猎场,便点头道:“好,为父这就去安排车马,我们即刻回府!”
沈惊鸿在揽月的搀扶下,坐上马车。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她脸上那副柔弱无助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小姐,那钱婆子竟然反咬一口!真是可恶!”揽月犹自愤愤不平。
“狗急跳墙罢了。”沈惊鸿淡淡道,“柳氏此举,虽未竟全功,却也将水搅浑,让她有了喘息之机。父亲即便查,那钱婆子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王五也只承认收了柳氏远亲的好处,很难直接钉死柳氏。”
“难道就让她这么逃过去?”
“逃?”沈惊鸿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逃不掉。今日之后,父亲心中对她已生嫌隙,陛下那里也留了印象。而且……你以为萧景渊和赫连昭,会白白看这场戏吗?”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们的人,可以开始动一动了。将我们之前掌握的,关于柳氏暗中放印子钱、以及与某些官员往来过密的消息,透一点给父亲知道。不必太多,足够让他心生警惕即可。”
“是!”揽月眼中一亮。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喧嚣渐息的猎场。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镇国公府帐篷原先的位置附近,正是赫连昭。他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中兴趣盎然。
“主子,那胤朝三皇子,似乎对这位沈大小姐颇为不同。”他身后,一名随从低声道。
赫连昭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狼首戒指,轻笑一声:“一个藏锋于钝,一个扮猪吃虎。这胤朝京城,果然比草原有趣得多。去,查查那位柳姨娘,和她那个‘远房表亲’。”
“是!”
另一边,萧景渊站在自己的帐前,听着侍卫汇报镇国公府已提前离场的消息。
“殿下,今日我们出手,是否过于引人注目了?”侍卫低声问道。
萧景渊望着远方天际,目光悠远:“锋芒总需一露。今日之后,有些人,便不能再视我如无物了。”他顿了顿,又道:“派人盯着镇国公府,尤其是……那位沈大小姐的动静。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属下明白。”
猎场风云暂歇,但因此事而牵动的各方势力,却已悄然落子。沈惊鸿的回府,并非退避,而是将战场,重新拉回了那座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的镇国公府。
棋盘已铺开,接下来的,便是步步为营的厮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