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空想宇宙
第二天下午，轨道枢纽站附近的“静默时光”咖啡店人流量不大。崇博穿着店员的黑白制服，默默地擦拭着吧台。没有了妄骑在脑内喋喋不休的“点评”和蛊惑，世界显得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那份沉重的不安。轮班即将结束，与校长的约谈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胃里。
交接班时间刚到，风铃清脆作响。校长推门而入，一身休闲亚麻西装，显得随和又儒雅。他点了杯手冲瑰夏，便径直走向崇博这边的角落坐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崇博解下围裙，走过去坐下，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种沉默比以往更加难熬，因为没有那个吵闹的声音来填补空隙，他只能独自面对校长那看似温和、实则如同探照灯般的目光。
“昨天的法庭，很精彩。”校长微笑着开口，那笑容标准、得体，充满了鼓励。但崇博却莫名地感到一丝不适，那笑容像是精心调整过的面具，完美得有些不自然，底下似乎覆盖着一层他看不透的东西。一种模糊的虚伪感，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看不清细节，却知道那后面不对劲。
“尤其是你，崇博同学。面对古德曼律师，还能如此镇定。甚至，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影响力’。”校长的语气带着赞叹，眼神也显得十分诚恳。
可崇博就是觉得不对劲。那赞叹过于流畅，那诚恳过于标准，仿佛是在按部就班地执行某个脚本。他为什么要如此刻意地强调“影响力”？这种被“看中”的感觉，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荣幸，反而激起了一种本能的警惕。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崇博垂下眼睑，避开那让他如坐针毡的注视，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没有妄骑在耳边聒噪，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而这判断正清晰地告诉他——危险。
“不明白吗？”校长轻笑一声，身体优雅地靠回椅背，搅拌着咖啡，银勺与杯壁碰撞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比如，古德曼律师那突如其来的‘顿悟’？宫启亚同学那违背常理的勇气？这些偶然，似乎都紧密地围绕着你发生。”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聚焦，那探究的意味几乎不加掩饰，与他脸上和煦的笑容形成一种让崇博极其不适的割裂感。
“崇博，在幻梦学院，我见过很多天才。但你的‘特点’……很特别。像一层迷雾，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扰动周围‘场域’的气息。”他用了“场域”这个玄妙的词，语气轻柔，仿佛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
虚伪。这个词再次尖锐地刺入崇博的脑海。校长表现得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学者，但崇博的直觉在尖叫：这背后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目的。他那份“欣赏”和“好奇”，冰冷而功利，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奇特物品的价值。
“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崇博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尽管指尖已经冰凉。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
他在说“有趣”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不是纯粹的好奇，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欲，虽然一闪而逝，却被孤立无援、感官因此变得异常敏锐的崇博清晰地捕捉到了。这让他更加确信，校长的和蔼可亲，只是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
就在崇博以为校长要继续逼问时，他却忽然靠回椅背，语气变得感慨而包容，仿佛一位宽厚的长者：“别紧张，孩子。我找你，不是要追究什么。相反，我很欣赏你。幻梦学院成立的初衷。
“呃……虽然咱们学院的初衷有点多，不过有一个是咱们副校长特地说出来的，那就是收容那些‘特别’的，不被普通框架所容纳的存在。你，很符合我们学院的‘精神’。”
这话听起来无比正确，充满了关怀和接纳。但崇博只觉得那股虚伪感浓得几乎让他窒息。校长的“包容”像一件尺寸过大的外衣，强行披在他身上，并不合身，反而让他感到被束缚。他感觉校长不是在接纳一个学生，而是在招揽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异常个体”。
校长向前倾身，目光灼灼，那里面似乎有真诚，但更多的是不容拒绝的强势：“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看得到你的不同。而且，我认为这种‘不同’，未必是坏事。关键在于，你如何运用它，以及……你选择与谁为伍。”
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仿佛能穿透他的躯壳，直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那瞬间，校长脸上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掌控者的得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让崇博心底发寒，如坠冰窖。
校长没有再继续，他喝完咖啡，优雅地起身，留下钱和小费，对崇博眨了眨眼，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离开了。
崇博独自坐在原地，周围的咖啡香和爵士乐仿佛都消失了。校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他脑中反复回放、放大。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精心包装过的虚伪感，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紧紧包裹住他。校长知道的远比表现出来的多，他的“善意”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图谋。而此刻，失去了妄骑那个混乱的“屏障”，崇博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孤立无援地，直面了这份令人战栗的“关注”。前方的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和难以预测。
校长离开后，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咖啡香和虚伪感的空气仿佛依旧凝固在原地。崇博独自坐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咖啡杯壁，试图从刚才那场看似平和、实则凶险的对话中理出头绪。
校长的每一句话都像带着倒钩，扎进他心里，让他越想越觉得不安，整个人几乎沉入了一种近乎放空的思考状态，连周围的声响都模糊了。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不满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猛地在他耳边炸开：
“喂！该回神了！思考者！”
崇博浑身一激灵，像是从深水中被猛地拽出，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他愕然转头，只见赤子炫芯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也就是校长刚才坐的位置。她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正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脸上写满了“我等得不耐烦了”的表情。
“你……”崇博张了张嘴，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来的？”赤子炫芯替他问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咖啡店最里面那个被巨大绿植半掩着的卡座，“从那个笑得像只老狐狸的校长进门坐下开始，我就在那儿了。亏我还特意选了那么个隐蔽的位置，结果你们俩，一个装模作样，一个神游天外，居然谁都没发现！真是浪费我的演技和这杯快喝撑了的摩卡！”
她语气里充满了“本小姐屈尊降贵在这里潜伏这么久你们居然毫无察觉”的愤懑。
崇博这才反应过来。赤子炫芯一直在旁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她突然出现打断思考的懵然，以及一种“果然是她能干出来的事”的微妙了然。毕竟，他们之前为了官司一起约谈过宫启亚，也算是有过“战略合作”的经历，对她的神出鬼没和旺盛好奇心，他多少有点适应了。
看着崇博脸上那混合着惊讶、恍然和一丝“怎么办被她听到了”的无措表情，赤子炫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那点小埋怨瞬间烟消云散。她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用一种“我就知道”的调侃语气说道：
“行了行了，别摆出那副世界末日的表情了。你们刚才那些云山雾罩的话，我确实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和几分“你太好骗了”的意味：
“要我说啊，也就只有你这种看起来闷声不响、其实心里想得比谁都多的家伙，才会被咱们那位校长大人给唬住。还‘影响力’、‘场域’、‘选择与谁为伍’……啧，说得跟真的一样，不就是变着法子想让你觉得他深不可测，好让你乖乖听话嘛？”
她拿起一根搅拌棒，在空中随意地划拉着，模仿着校长的腔调：“‘我看得到你的不同’——废话，你都被推上法庭了还能看不到？‘幻梦学院包容特别’——哪个学校招生广告不是这么说的？”
赤子炫芯放下搅拌棒，总结陈词般对崇博撇撇嘴：“说白了，他就是看中了你身上有他可以利用的点，可能是你比赛时展现的东西，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先用话术把你绕晕，再摆出包容的姿态让你感激涕零，最后……嘿嘿，自然就能让你为他所用了。这种套路，我见得多了。”
她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毫不留情的“拆穿”，像一阵疾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崇博心头的部分迷雾。虽然事情未必像她说得那么简单直白，但确实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更接地气的视角。校长那层高深莫测的光环，似乎在赤子炫芯辛辣的吐槽中，悄然褪色了几分。
崇博看着她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小表情，一直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点。他沉默着，没有反驳，但眼神里的凝重确是化开了一些。或许……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赤子炫芯的出现和她这番毫不客气的点评，像一道强光，猛地照进了崇博独自沉思的幽暗角落，虽然刺眼，却也让某些扭曲的影子，显出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