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生迈进书房的那一刻，檀香混着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压下了他心头最后一丝局促。
他抬眼望去，红木书桌后坐着的娄振华，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锐利如鹰，正透过镜片打量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几分商人特有的精明——这是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能轻易看穿人心底的算计。
“娄叔，您好。”周大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脚步沉稳地走到书桌前的黄花梨木椅旁。
“坐。”娄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放下手里的线装书，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目光依旧落在周大生身上，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周大生坦然落座，脊背挺直，既不卑躬屈膝，也不傲慢张扬。他知道，娄振华这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最厌恶的就是油嘴滑舌的小辈，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单刀直入。
女佣端上两杯热茶，轻轻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
屋里只剩下两人，檀香袅袅，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娄振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率先开口：“小娥的事，她都跟我说了。许大茂那混账东西的所作所为，我也已经派人去查了，不出三日，必有结果。”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显然是为女儿受的委屈而气愤，“今天叫你来，一来是为了这事，二来，也是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能让小娥这般托付。”
周大生点了点头，没有急着解释自己和娄小娥的关系，反而话锋一转，声音低沉而郑重：“娄叔，谢您信任。但我今天来，想跟您说的，不是小娥的事，而是一件关乎您全家性命荣辱的大事。”
娄振华闻言，挑了挑眉，放下茶杯，眼神里的探究更浓了：“哦？老夫倒是想听听，什么事能有这般分量。”
周大生没有卖关子，目光直视着娄振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娄叔，您在京城经商多年，家底殷实，人脉广阔，被人尊一声‘娄半城’，风光无限。但您有没有想过，这风光的背后，藏着多大的风险？”
他顿了顿，看着娄振华微微皱起的眉头，继续说道：“明年，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就要来了。这场风暴，会持续整整十年。到时候，像您这样的商人，会是首当其冲的目标。您的绸缎庄，您的当铺，您名下的那些房产田地，甚至您祖上留下来的那些字画古董，都会变成扎眼的靶子。”
“风暴？”娄振华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叩桌面的速度快了几分，“周所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如今国泰民安，何来的风暴？”
周大生苦笑一声，他知道，这番话在旁人听来，无异于危言耸听。但他是从几十年后回来的人，那段历史的沉重，他比谁都清楚。
“娄叔，我知道您不信。”周大生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您想想，最近街上是不是多了些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是不是有些老字号的店铺，已经开始被人指指点点？这只是开始。等到风暴真正来临，那些人会冲进您的家里，砸了您的牌匾，抄了您的家产，甚至会把您拉到街上批斗。到时候，别说‘娄半城’的风光，您连一家人的平安，都未必保得住。”
娄振华的呼吸微微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对时局的变化，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周大生说的这些迹象，他其实也隐隐察觉到了，只是他一直心存侥幸，觉得凭着自己的人脉和家底，总能安然度过。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娄振华的声音有些干涩。
“凭我的眼光，凭我对时局的判断。”周大生的语气无比坚定，“娄叔，您是商人，最懂‘趋利避害’这四个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现在手里的这些资产，看似是金山银山，可到了明年，就会变成烫手的山芋。”
他看着娄振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我劝您，从现在开始，尽快处理名下的产业。能转让的转让，能变现的变现。那些实在处理不掉的，比如那些带不走的房产，那些容易惹人眼的古董字画，不如主动捐给国家。这样既能落个好名声，也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娄振华沉默了，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心里清楚，周大生说的话，句句都戳中了他的隐忧。
“那……处理完之后呢？”娄振华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丝茫然。他半辈子都扎根在京城，这里有他的家业，有他的人脉，离开了这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去香港。”周大生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里闪烁着笃定的光芒，“香港现在是自由贸易港，商业环境宽松，发展机会遍地都是。您带着变现的资金去那里，凭借您的经商头脑，不出几年，就能东山再起。而且，香港远离内地的风暴中心，您和您的家人，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香港……”娄振华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不是没想过出国，但国外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远不如香港来得方便。而且，香港毕竟是华人的地盘，他去了那里，也不会觉得太过陌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书房里的灯光亮了许久。
周大生将自己知道的未来时局走向，细细地讲给娄振华听。他讲了那场风暴会如何影响商业，如何影响民生，讲了香港未来的发展潜力，讲了如何在香港立足生根。他的话，时而尖锐，时而恳切，时而高瞻远瞩，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远见卓识。
娄振华起初还带着几分怀疑，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与周大生争辩。但随着周大生的娓娓道来，他的疑虑越来越少，眼神里的欣赏和赞同越来越多。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见识之深远，眼光之毒辣，竟远远超过了他见过的那些官场老手和商界精英。
尤其是当周大生准确地说出了几个未来几年香港会重点发展的行业时，娄振华彻底被折服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
娄振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几株腊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在这一刻，终于落了地。
他转过身，看着周大生，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眼神里满是赞赏：“大生，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年轻人不计其数，但像你这样有见识、有眼光的，还是头一个。小娥能认识你，是她的福气。”
他走到周大生面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建议，老夫听了。从明天开始，我就着手处理名下的产业。去香港的事，也会尽快安排。”
周大生也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娄叔，您放心，只要您去了香港，凭您的本事，一定能再创辉煌。”
娄振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释然和豪气：“好！好一个再创辉煌！老夫就信你这一回！”
书房里的檀香依旧袅袅，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一个是阅尽沧桑的商界老手，一个是洞悉未来的重生之人。这一刻，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也像是共同握住了一份关乎未来的希望。
窗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吹动着腊梅的枝条，送来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