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巡抚官署后,潘浒命车驾转向,径直前往张府。武之望那里的关节虽然初步打通,但想要在这登莱二府真正立足,地方士绅——尤其是像张瑶这样有影响力的头面人物的支持,同样不可或缺,甚至在某些具体事务上更为关键。
跟着张家管家,穿过几进院落,再次来到张瑶那间堆满书籍卷宗的书房。一番程式化的拱手寒暄、品茗客套之后,潘浒便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天游兄,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潘浒放下茶盏,目光坦诚,“武抚台那边,我已禀明情况,关于捐个武职一事,抚台已有首肯。只是,潘某不想入登莱总兵麾下受其制约,更不愿陷入卫所那摊烂泥。故而,希望天游兄能鼎力相助——写一份条陈递交给武抚台,陈明潘某愿自筹钱粮,编练乡勇,保境安民,恳请抚台允准,给予相应名分。”
张瑶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并未立刻答应,反而开口反问,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慕明,你本是海外归客,悬壶济世,行商致富,乃是清贵逍遥之事。老夫愚钝,实在不解,你为何执意要捐这武职,并且是自掏腰包组建这民团武装?此中耗费巨大,且易招非议,非明智之举啊!”
潘浒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无奈与愤懑:“天游兄,短短数月之间,多遭匪寇垂涎,屡屡偷袭。今后,家业渐大,树大招风。而登莱府的官军……实不相瞒,我难以信任。思来想去,倒不如自己筹钱办团练以自保,更为稳妥实在。”
与应答武之望的疑问一样,核心就在于“自保”。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难以指摘,尤为符合当下社会不靖,需有雄厚实力自保。
他也只能这么说,总不能直接说,老张啊,我捐武职,办军队,根本目的就是要打破你们这套吃人的规矩,将来要让那些像你一样的士绅老爷们统统减租并且老老实实交税纳粮,更想要让那些成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却被你们视作草芥的泥腿子们活得更好,活得像个人?
他但凡敢透出半点这个意思,张瑶必然当场翻脸,甚至还会立刻联合登莱所有文绅,给他扣上一顶“蛊惑人心、谋逆造反”的天大帽子,不惜一切代价逼迫朝廷派大兵来镇压,将他这刚萌芽的势力彻底碾碎。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茶香袅袅。
张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目光低垂,显然在飞速权衡。
潘浒也不催促,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思忖良久,张瑶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看似温和的笑容:“慕明所言甚是。如今卫所军糜烂,匪患丛生,自保确是第一要务。你既有此心,又有此力,于登莱安定亦是好事。这份条陈,老夫便替你写了。”
“多谢天游兄成全!”潘浒拱手致谢,心中了然,这笔交易,成了。
捐武职一事,武之望主推,张瑶等本地士绅助力,按部就班,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与此同时,随着潘家的家丁击败海贼倭寇多路侵袭,斩首千余的消息传开,周边环境也进入了一段奇异的“安谧”期。
时光荏苒,于安谧和繁忙中到了天启五年的十月,也是潘浒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九个月份。
经过一连数月不间断的施工建设,潘家港已初显规模。原本杂乱的营地被规划整齐的砖石、木结构房屋取代,码头也得到了扩建和加固,一派欣欣向荣之气。
这一日,码头上人头攒动,气氛却异常肃穆。除了军官偶尔发出的低沉口令声,便只有士兵们行进时“夸夸夸”的整齐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座用砖石木头临时搭建起的一米多高的台子上,潘浒头戴黑色烟墩帽,一身青玄色戎装,腰佩长刀,迎风抚刀而立。
在他眼前,列队有序登船的,正是“讨虏义勇队”第二支队。
第二支队以白禧为总指挥,卢强副之。辖四个步枪连,一个机枪分队,一个炮兵分队,外加工兵、医护、后勤辎重等辅助队伍,总人数约一千二百人。他们装备有两门六零迫击炮、四门无后坐力炮、四挺手动多管机枪、二百支五年式五连发步枪和六百支四年式单发步枪,以及相当数量的手枪,火力远超这个时代的任何同等规模的军队。
水营派出了以“定远”舰为首,外加“镇辽”、“镇东”二船组成的护航舰队,护卫着由三十余艘福船和沙船组成的庞大运输船队。
第二支队中,没打过仗、没见过血的菜鸟新兵占了三分之二还多。此去辽南,最主要的目的是建奴八旗为“磨刀石”,将这些菜鸟新丁锤炼成真正的铁血战士,让他们在实战中学会如何战斗,如何生存,如何杀人。
一如以前,以尽量杀伤建奴的有生力量、摧毁其战争潜力为首要目标,避免与建奴主力进行硬碰硬的决战,亦不倾力攻打建奴重兵据守的坚固城池堡寨。说直白点,就是要将建奴过去数年在汉人地盘上干过的一切暴行,在在“我大金”的“龙兴之地”上重演一遍。
目送着载着第二支队的船队缓缓驶离港口,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际,潘浒伫立良久,方才在一队精锐警卫的护卫下,默然返回潘庄。
如今,“蓬莱商行”的买卖日益红火,各式“阿美利肯”新奇商货,通过精心构建的各方商路,如水银泻地般流向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广阔市场,给商行,更给潘浒,带来越发丰厚的收益。
这些财富除了用于维持庞大势力的日常开销和军备扩张,大部分都被潘浒用于兑换能量点,提升“星河”系统的储能水准。眼下,系统储能已经达到百分之七十五。这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启动“星河”,跨越三百九十多年的时空阻隔,回到他来的那个现代世界。客观条件上,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一时间却难以下定决心。
井然有序的潘庄,数以万计、充满生机的潘庄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家丁营,高顺、孙安等忠心耿耿“系统”战士,老乔、方斌、桂勇、鲁平等誓死追随的本土骨干,还有死心塌地的甘怡……
他一旦不告而别,不用多久,这一切必然会成为四周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口中争相撕咬的美食。即使有高顺、孙安等系统出品的精英战士领导,家丁营装备再精良、训练再有素,恐怕也只能凭借惯性保一时无虞,却绝无法长久维系潘家堡以及这一整套迥异于当今世道的体系运转。失去了他这个人心的核心与技术的源头,内部分裂、外部侵扰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走上潘庄南门新落成的高耸望楼上,潘浒凭栏远眺,将整个庄园的景象尽收眼底,心中那份“不忍”与“难安”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理智。
为了回归,便将眼前这数以万计将身家性命、未来希望都寄托于他一身的人们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他做不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
走下望楼,潘浒不再犹豫,立即召集所有核心骨干,在议事厅开会。
会议伊始,潘浒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雪茄,深吸一口,让略带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开口说道:“阿美利肯那边的商货库存即将售罄,货源接济不上,我需要亲自回去打通关节,组织下一批货。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半年。”
厅内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凛,但无人喧哗,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板,目光聚焦于潘浒身上,认真聆听、记忆,唯恐有丝毫的遗漏和偏差。
“在此期间,潘庄一应民政事务,由乔思文总管事全权负责。”潘浒首先明确了抓总的人选。
他话音刚落,老乔连忙起身,拱手躬身,声音沉稳而坚定:“老爷放心,吾必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潘浒摆摆手,示意老乔落座,继续道:“发展不能停。我再划拨十万两银子,继续建设和完善潘庄、潘家港以及各处工坊。所以,乔总管事,此事务必要统筹安排妥当,银子要用在刀刃上。”
老乔闻言,再次起身拱手领命:“属下明白,定不负老爷重托。”
接着,潘浒言及军务。他抬手点了点坐在左侧首位的高顺:“军务方面,由高总长统一管辖。家丁营日常训练、警戒、轮换,各哨堡防务,以及民防队的协调事宜,均由你抓总。务必保持战力,谨守门户。”
高顺豁然起身,身体挺得如标枪般笔直,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铿锵有力:“请老爷放心!高顺在,潘家堡在!”
“好。”潘浒点点头,又看向孙安等人,“孙安、李仁,你们几个要协助高总长,管带好家丁营。同时,讨虏义勇队那边若有后勤补给、兵员补充的需求,你们要全力配合,确保支援及时到位。”
“是!请老爷放心!”孙安、李仁等“系统”战士齐刷刷的起身立正敬礼。
随后,潘浒的目光转向方斌:“老五,给你一个任务。从家丁营中,甄选忠诚可靠、身手敏捷、心思缜密之人,组建一支内卫队,编制暂定一百人。要求绝对忠诚,装备优先配给。你的职责,就是守护好这潘庄的核心区域,以及内眷安全。”
“是!老爷!保证完成任务!”方斌起身敬礼。
潘浒摆摆手,示意他们落座,最后将视线投向负责水营事宜的鲁平。
“另外一个事,就是招募水手,训练学员的事情。这个事,鲁平你盯着点,可以安排具体的人去负责,但你来抓总。”潘浒的语气严肃起来,“咱们已经有多条海船了,可会行船、尤其是能驾驭海船远航的老手少之又少。俘虏的那些郑家水手,头目要严加看管,但那些普通的、底层的水手,可以考虑甄别、招募。但是,务必保证招进来的人心向我方,不是心怀叵测、伺机作乱之徒。所以,这件事,得让你多费点心思了。”
鲁平略作思忖,那张仍带着几分青涩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狠厉,他沉声道:“老爷,此事办起来也不难,不过属下有两个小要求,望老爷应允。”
“你说来听听。”潘浒看着他。
“一个是给银子,饷钱给足,安家费给够,让愿意跟着咱们干的人没有后顾之忧。”鲁平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看似憨厚,实则透着森森寒意的笑容,“另一个是,允许动刀子。对付那些吃里扒外、冥顽不灵,或者别家派来的探子,就得用雷霆手段,杀一儆百,以绝后患。”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厅内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潘浒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原则上,我都同意。要多少银钱,你做个预算,找老乔批条子,合理的都给。至于动刀子……”他目光锐利地看了鲁平一眼,“随你,不过做得干净利落点,地点选远些,别把老子的地盘搞得跟屠宰场似的,污了大家的眼,惊了普通民众。”
“是!属下明白!谢老爷!”鲁平立正敬礼,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最后,潘浒神色变得异常严肃,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老乔身上:“最后,就是关于‘蓬莱商行’每个月的收益。按当初与各家约定的,商行每月盈余的六成,必须按时、足额收回。”
他抬手用手指点了点老乔,语气不容置疑:“这些银子,是潘庄未来发展与壮大的命脉所在,关乎我们每一个人的前途,务必重视。老乔,你必须得担起责任来,此事由你负责抓总。平时,也可以视情况拿出一部分银子,购买粮食和食盐等战略物资,吃不完就用不完,就修建粮库、盐库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手里有粮,心里才能不慌。”
老乔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无比的郑重:“老爷放心,银钱之事,乔某必亲自过问,绝无疏漏。我等在此,敬候老爷归来。待您归来之时,您今日所嘱托之一切,必尽数成就,绝无延误!”
“敬候老爷归来!”厅内所有人,无论文武,此刻皆齐齐起身,向着端坐于主位的潘浒,躬身行下大礼。
在这座以他姓氏命名的庄寨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真心实意地视他为老爷、救世主。正是因为他这个潘老爷的出现,让他们摆脱了沦为饿殍、或者给北方蛮夷做奴隶的悲惨命运,让他们有了可以挺直腰杆做人、靠着自己勤劳双手让家人吃饱穿暖、看到未来希望的机会。换而言之,在这些人的眼中,潘老爷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愿意誓死追随的神。
潘浒端坐于椅中,身形纹丝不动,坦然受了众人的这一大礼。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张忠诚而充满期望的脸庞,心中那最后一丝关于去留的彷徨,终于烟消云散。
他也不知,若此番回归现代,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这个时代——兴许就湮灭在了浩瀚时空星海之中。但他很清楚,但有机会,必须返回,因为这关乎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与未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