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黑,一亮,这感觉熟悉得像是眨了下眼;只是眨眼之间,却已跨越了三百九十多年的时光。
天启六年六月初六的这个黄昏时分。空气闷热潮湿,带着海腥味和草木蒸腾的气息。蛙鸣虫嘶在暮色里响成一片,反而衬得四周格外寂静。
着陆点分毫不差,仍是那座码头库房。只是库房外的景象已大不相同。记忆里简陋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硬化路面,两侧挖出了规整的排水沟,新栽的树苗已抽出半人高的枝叶。
潘浒刚站稳,还没来得及细看——
“口令!”
一声低喝突兀地从右侧的树丛后传来。
潘浒心脏猛跳了一下,下意识答道:“是我,潘浒!”
两名团练兵端着步枪一前一后走过来,看清潘浒的脸之后,瞬间从警惕转为惊喜:“老爷!是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喊,像投石入水。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码头周围,竟又接连钻出五六人。有的从堆货的木箱后闪出,有的从库房屋檐的阴影里现身,全都围拢过来,将他拱卫在中央。
“大家都辛苦了。”潘浒点点头,“去个人,通知庄里派车来。”
“老爷,车早就备着了!”领头的排长咧嘴笑道,“高长官吩咐过,这库房是重地,不论日夜,都得有车马随时待命。老爷稍等,这就去赶过来。”
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一辆马车便驶到了库房门口。车身涂着深褐色漆,侧面有个简单的徽记:一个“潘”字嵌在齿轮与麦穗环绕的圆框内。拉车的是四匹肩高超过一米五的挽马,毛色油亮,肌肉贲张,安静地打着响鼻。
潘浒登上专属的四轮马车。车夫是近卫队特意安排的,一个年近四十、经验丰富的中年汉子。他鞭子虚抽一下,四匹重型挽马几乎同时发力,钢轮辋实心橡胶车轮碾过硬化路面,发出平稳的滚动声。
马车驶出码头区。潘浒摇下车窗,向外望去。
路是水泥和碎石浇筑的硬化路,宽八米左右,划成双向车道。路面平整坚固,马蹄铁踏上去发出清脆均匀的“哒哒”声,节奏沉稳。道路两侧是夯实的土路肩,再往外是砖石砌成的排水明沟,沟外栽着成排的杨树苗,已有手腕粗细。
路在向前延伸,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切开夏日的原野。
“这路修得挺快。”潘浒心中暗忖。
马车经过一片开阔地。潘浒认出,这里曾是规模最大的劳工营地,住着上万从各地收拢来的流民和辽民。那时营地外围挖着壕沟,布着蒺藜、鹿砦,甚至埋了土地雷,警戒森严如同军营。
如今,壕沟已被填平,地面平整,长出了稀稀拉拉的荒草。原先密密麻麻的窝棚区不见了踪影,只剩几排砖瓦房,像是仓库或办公之处。营地规模缩小了八九成。
正想着,马车速度放缓。
前方出现了一座关卡——潘庄北门检查站。说是“门”,其实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城墙和门楼。道路在此略微收窄,两侧各有一座用青砖和水泥砌成的墩台,约两层楼高,方形,顶端有垛口。墩台旁连着低矮的营房。道路中央设有一根漆成红白相间的木制横杆,此刻竖起着。
马车驶近,墩台上有人影晃动。
车夫勒住马。几乎是同时,左侧墩台下的营房门打开,二十余名士兵跑步而出,在路边迅速列成两队。他们身着六年式军服,打着绑腿,脚蹬皮靴,肩扛四年式后装单发步枪。
带队的是个年轻军官,“啪”地立正,挺胸抬头,目光平视前方,大声吼道:“立正——敬礼!”
“夸!”士兵们同时动作,身体绷得笔直,纹丝不动。二十多双眼睛注视着马车,眼神里有好奇,更多的是崇敬。
马车徐徐驶过,潘浒摇下车窗玻璃,抬起右手,向自己的战士回礼。
很快,马车驶入潘庄。
庄里变化更大。主干道已全部完工,是更窄一些但同样坚固的水泥路面。道路横平竖直,在十字路口或丁字路口中央,都设有一座砖砌的圆形岗亭,有士兵在内值守。道路两侧预留了步行道,栽着树。
庄子的规划参照了三百九十多年后的现代社区理念,一栋栋五层砖混结构的楼房正在拔地而起。有些已经封顶,有些才建到二三层。
在这些楼房的地下,埋设着雨污分流的管道系统。生活污水通过专门管道,汇往庄子东南边新建的综合污水处理厂。雨水则通过另一套管道,直接排入庄子东侧的沙河。
集中居住、集体食堂、集中供水、甚至规划了集中供暖……这套体系的目的,不仅是提高生活质量和卫生水平,更是为了将人口高度组织化,便于管理,也便于在需要时快速动员。
马车最终停在庄子中央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前。这是新潘府,比他之前住的那个农家小院气派了不少,青砖灰瓦,门楣上挂着“潘府”的匾额。总算有了点“大户人家”的样子。
刚进院门,一个人影便扑了过来。
“老爷!”甘怡眼圈通红,抓住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地看,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完好无损。
潘浒被她看得有些好笑:“哭什么?我这不回来了么?”
甘怡抽了抽鼻子,没说话,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屋。丫鬟端来热水、毛巾,奉上热茶。被人伺候的封建老爷生活,瞬间回归。
晚饭很快备好。潘浒让甘怡坐下一起吃。一壶温过的黄酒,四样精致小菜——蒜蓉生蚝、葱爆羊肉、蒜蓉青菜、凉拌海蜇。
来自专门的发电机供电,屋内亮着白炽灯。
烛光下,甘怡的脸颊泛着柔光,低声细语地说着潘浒离开后庄里的琐事——谁家媳妇生了孩子,工坊区又出了什么新东西,高长官练兵如何严厉。
潘浒听着,偶尔应一声。这种安逸,是他在现代那个需要处处隐瞒、孤独背负秘密的世界里,难以体会的。
饭刚吃完,近卫执勤军官来报:“老爷,乔总管和高长官到了,在书房候着。”
“请他们稍等,我这就过去。”
书房里也点着一盏白炽灯,照得通明。
老乔和高顺见潘浒进来,立刻起身。老乔还是那副精干的模样,只是眼角皱纹似乎深了些。高顺则更显黑瘦,但眼神锐利,腰板笔直,军人气质十足。
“坐。”潘浒自己先在主位坐下,“老乔,我这次带回来大批物资和商货,都堆在码头库房。你辛苦一下,尽快安排可靠人手清点,登记造册。今后凡有物资出库,须得报我审批。”
他担心下面的人因为不认识,将钢材、水泥、机械、钢轨、枕木、柴油、发电机等给错发出去了。
“是,老爷。”老乔拱手应下,“明日一早我便带人去办。”
潘浒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我离开这些时日,各处情况如何?你先说说。”
老乔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是潘浒带来的那种硬壳笔记本,里面用铅笔密密麻麻记着数据。
老乔清了清嗓子,“第一是银钱。联合商行那边生意兴隆,分红也是定期准时送到。目前庄内银库存银五十三万七千余两,金三万两有余,纯铜二万五千四百斤有余。”
三万余两金子……潘浒心里换算了一下,能兑换11万多个能量点。
老乔继续道,“潘庄的基础设施建设已近尾声,主干道、管渠等基本完工。接下来就是各条支道,各民居区及商铺区的建设。今年年底以前能基本完工。”
“南长山岛全岛划为军港,水营的船舰和兵营都在那边。潘家港这边,一号码头已经竣工投入使用。二号码头是深水码头,船坞、修理厂等正在建设中……工程颇为复杂,还需一段时日。”
潘浒颔首。
最后是田地和人口事项。老乔说:“目前已将九万亩田地收拢在手。第一拨六万亩,在开春时已全部种下了老爷您留下的土豆、番薯、小麦和水稻良种。新建大小田庄十多座,收容安置辽民及其他各地的流民超过四万人。其中,万亩以上的超大田庄三座,五千亩以上的大田庄三座,一千亩以上的中小田庄八座。第二拨三万亩的田契,也已全部过户到商行名下,正在规划之中。”
潘浒专注地听着。
田庄是他秉持“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原则,一力推动建设起来,即将分散的土地与人口集中起来,进行集体化、规模化的耕种,统一分配高产粮种和化肥,统一组织水利建设和病虫害防治。主要目的就是吸纳和消化失地无地的难、流民人口,将之转化为规模化的劳动力、兵源,同时源源不断的为整个体系提供发展核心要素——粮食。
老乔说:“老爷,数万黎民皆食有粟,宿有居,老有养,幼有教,皆拜老爷所赐。”
“很好。”潘浒看向高顺,“高顺,你那边呢?”
高顺站起身,军人汇报的习惯让他更倾向于立正说话。
“老爷,讨虏义勇队在辽南的三批次行动,已全部结束。最后一批队伍于五日前安全返回。”高顺语气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三次行动,我军累计阵亡三十七人,重伤致残百人,轻伤二百余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但战果亦很显着。累计确认击毙真鞑甲兵四百二十余人,解救被掳汉民奴隶两千余人,焚毁建奴农庄、粮囤、牧场数十处。部队经历了真正的战火锤炼,见过了血,活下来的,都是可以倚仗的老兵了。”
三十七条命。潘浒沉默了片刻。这就是代价。但高顺说得对,一支没上过战场的军队,永远成不了强军。
高顺继续道,“登莱团练陆营现有步枪队十四个连,机枪队两个连,炮队两个连,马队一个连,加上工兵队、医护队,共二十一个连,总员额四千人。”
“这些兵力,需要分驻潘庄、工坊区、潘家港、南长山岛军港,以及十余处重要的田庄,同时还要轮流出动,清剿登莱两地零星出现的匪寇,并监视海上倭寇及辽东方向的动静。”高顺看着潘浒,“老爷,兵力捉襟见肘,各处防线都拉得很薄。一旦有警,难以快速集中力量应对。因此,属下建议,陆营增编八到十个步枪连。”
潘浒没有当即表态,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着。
“第三,是水营。”高顺道,“水营目前仅有‘定远’、‘镇远’两艘巡洋舰,‘镇东’、‘镇辽’二舰速度太慢,难以与定镇二舰协同作战。故而,水营同样需要扩充舰船。”
高顺补充道,“我们在两座最大的万人工庄,试点组建了护庄队。每队一百八十人,每十日进行一次为期三日的全脱产训练,配发了手枪和双管猎枪。效果很好,不仅能维护田庄治安,震慑宵小,队员们经过训练,也具备了基本的军事素养。”
“属下建议,将此模式推广到所有田庄,普遍组建百人左右的护庄队,并定期组织各田庄青壮进行基础的队列和兵器操练。如此,一旦有大规模匪患甚至外敌入侵,这些护庄队和经过训练的庄丁,便能迅速武装起来,协助主力部队防守,或成为优质的预备兵源。”
书房里安静下来。
潘浒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地图。
地图上,潘庄、港口、工坊区、一个个田庄被细线连接,那是已建成或规划中的道路。还有一些用铅笔画出的虚线,从潘家港向西北延伸,旁边标注着“规划铁路线”。
扩军,要钱。买船,更要钱。修水泥路,修铁路,更是吞金巨兽。而所有的钱,最终都来自商行的利润,来自田庄的产出,也来自他穿梭两个时代带来的“超额利润”。
高顺最后的建议,让他心头微紧。
组建更多的护庄队,大规模训练庄丁……这意味着更多的枪械会被发放下去。手枪、猎枪虽然比不上制式火铳,但也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武器。一旦管理出现疏漏,流失出去,无论落入建奴、流寇,或是朝廷某些人的手中,后果都难以预料。技术扩散是单刃剑,会削弱团练兵的优势。
“扩军和组建护庄队……”潘浒终于开口,声音平稳,“高顺,你拿个章程,三天内报来,我看看再议。“
高顺立刻挺胸:“是!属下遵命!”
随后,高、乔二人又汇报了些细节,便起身告辞。
书房里只剩下潘浒一人。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亥时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