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海风带着咸腥气吹拂着潘家庄码头,却吹不散栈桥附近那几乎凝滞的紧张空气。
杨宽口中那一声,道破了锦袍青年的身份,他正是毛文龙最信任、倚为臂膀的养子毛承禄。在毛文龙麾下众多冠以姓的养子、养孙之中,毛承禄位列其首,一直统领着由毛文龙亲信子侄、家丁以及部分归附女真人组成的核心家丁亲军,是东江镇实打实的悍将,深得毛文龙真传。
毛承禄是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老行伍,眼光毒辣。尽管栈桥上的对峙气氛紧张,他依旧冷静地观察着与己方数十军士对峙的那一队潘府家丁。这一细看,心中不由得凛然。
这些家丁,一个个身形高大、体魄强壮,胳膊粗壮,胸膛厚实,这绝非寻常农家偶尔能吃饱饭的青壮可比,说明那位潘老爷招募家丁的标准极其严苛,专挑好胚子。他们人人面色红润,甚至隐隐泛着油光,眼神明亮有神,这绝非啃树皮嚼草根能有的气象,说明他们平日里吃得饱,而且定然是经常能见到荤腥油水。
他们身上的装备更是得令人眼热。清一色的八瓣铁盔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身上穿着做工扎实的半身镶铁布面甲,手中持握的火铳造型奇特,铳管黝黑,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再看他们的站位和动作,看似分散却彼此呼应,能够迅速形成交叉掩护的阵型,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说明他们日常操练极为严格,已然有了强军的雏形。
最让毛承禄心头一凛的是,他们面对数倍于己、而且同样算是的东江兵,这些潘府家丁眼中没有丝毫胆怯退缩之意,只有近乎冷酷的警惕和难以遮掩的跃跃欲试,这更是说明,这些兵卒骨子里蕴藏着敢战之心,而非仅仅依仗器械之利。
一旁的杨宽见毛承禄目光深邃,适时地凑近半步,用仅容两人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毛大,这位潘先生的家丁如今已逾千人之数。
闻言,毛承禄扭头看了眼杨宽,继而不无感叹地低声道:杨千户,这潘先生......果真是个人才啊!
他这话发自内心。这潘浒,太不简单了。会赚钱,那主打阿美利肯商货的蓬莱商行据说日进斗金,更有传言说每月能赚十万甚至十几万两雪花银,富得流油。
他还会练兵,手底下这支千人规模的家丁队伍,看这架势,分明是朝着精锐战兵的方向打造,绝非看家护院的乌合之众。更有甚者,这位潘老爷能量惊人,还能搞到大批量的、明显优于官军制式装备的火器。
有钱,有兵,有军火......这特么的跟谁说理去?短短时间内崛起如此,简直匪夷所思。
杨千户轻声回应,话语中带着一丝希冀:确实如此。潘先生若是能为我东江镇所用,对大帅的宏图大业,必有极大裨助。
毛承禄闻言,却没有接话,只是嘴角微微一弯,脸上浮现一抹含义不明的冷笑。他此行接到的军令很明确,主要是接收这批至关重要的军火,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其他,父帅毛文龙却是语焉不详,只是吩咐他见机行事。而对于杨宽所说的说服潘先生归顺之事,父帅更是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分寸,需要他自己把握。
就在双方对峙仍在持续,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潘老爷,终于到了。
他看到的却是一副让他感到惊愕的场景——
一大群东江兵聚在设置的拒马、鹿砦之外,非但没有因为主官到来而收敛,反而更加起劲地在那里大喊大叫,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却又不敢真的冲闯哨卡,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上,肆意叫嚷辱骂,一时间没完没了,如同几千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般兵痞撒泼的熟悉场景,让潘浒不禁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跑错了片场,来到了某个菜市场或者流氓聚集地。他强压下心头的荒谬感,并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转头对身边一名警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一是立刻派人飞马前往北大营,命令家丁队进入战备状态,无论新丁老丁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并按照条例立即发放实弹。二是立刻调集一批四轮马车到码头待命,准备将东江镇送来的金银财宝运回营区库房妥善保管。
安排完这些,潘浒反倒不着急了。他骑坐在马背上,好整以暇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烟盒,取出一支高档“库巴”雪茄点燃,自在地吸上一口,灰蓝色的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脸上略显阴沉的表情。他就这样坐在马背上,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静地观察着栈桥上的闹剧。
他倒要看看,这群东江兵能演出什么花样,也想看看自己手下的兵,面对这种无赖手段会如何应对。
不多久,负责码头防务的连长鲁平闻讯急匆匆赶来,一到潘浒马前就连忙抱拳请罪:属下失职,惊扰老爷,请老爷责罚!
潘浒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骂道:滚起来!这些东江来的兵痞子跋扈惯了,跟你有甚关系?请个鸡毛的罪!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过错。
遵命!鲁平心中一暖,连忙应是。
潘浒又吸了口烟,淡淡道:“派个人去,传我命令。告诉前面执勤的,东江军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但内容却让鲁平脊背一凉。
“是!”鲁平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一名腿脚麻利的部下前去传达这道冰冷的军令。
看这情况,今晚似乎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了!潘浒暗忖着,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摇了摇头。
看戏也看得差不多了,毕竟对方暂时还算是“友军”,是带着真金白银来的大客户,自己这个主人若再不出面,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
他掐灭烟头,轻轻一夹马腹,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朝对峙中心行去。
越靠近栈桥,入耳的污言秽语就越发不堪,所见场景也让潘浒的脸色越来越黑。
东江兵那些老兵痞,见潘家家丁多是年轻面孔,脸皮薄,骂不过他们,更是得势不饶人,骂得越发难听下作,甚至开始三五成群地向前拥挤,身体不断冲撞着拒马,大有强行闯卡的势头。
潘浒心里明镜似的,绝不能让这伙无法无天的兵痞子闯过关卡进入港区。那里有新建的栈桥,有正在建设的货栈,更有防御工事和炮位细节,一旦被他们闯入,跟黄鼠狼掉进了养鸡场没什么区别,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泄露多少机密。
那个带班执勤的班长,有些死脑筋。面对这种摆明了耍无赖、试探底线的行为,最好的办法根本不是跟他们讲道理或者对骂,而是直接用最血腥的手段告诉他们——此路不通。对付恶狗,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头一棒,打死几只,剩下的自然就老实了。
蠢蛋!潘浒低声骂了一句,不再犹豫。他右手闪电般伸向腰侧,熟练地打开枪套扣带,拔出了那支勃朗宁m1935式手枪,拇指拨开保险,左手顺势向后一拉套筒,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颗黄澄澄的9毫米手枪弹已被送入枪膛,处于随时击发状态。
潘老爷将上了膛的手枪自然垂下,贴在腿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急不慢地迈步走了过去。
老爷!满头大汗的邓先贵见到潘浒亲自过来,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立正敬礼,第二步枪连一排三班班长邓先贵向您报到!属下......
潘浒却没搭理邓先贵,径直拎着手枪走到了那群还在嚷嚷不休、唾沫横飞的东江兵面前。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锁定了其中几个跳得最欢、骂得最脏、动作也最挑衅的兵痞。
没有警告,没有呵斥。
在所有人——包括东江兵、杨宽、毛承禄以及潘浒自家家丁——都未能反应过来的瞬间,潘浒猛地抬起了手臂,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定格,紧接着,他的食指毫不犹豫地连续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一连数声急促而清脆的枪响,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夜空。炽热的弹壳从枪身右侧抛出,叮当作响地掉落在地上。
那五个被枪口指着的东江兵,额头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开了一朵凄艳的血花,他们的叫骂声戛然而止,脸上的嚣张、蛮横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愕与死寂,随即一声不吭,如同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在地上,鲜血和脑浆从颅后的破洞中汩汩涌出,眼见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整个码头,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海风掠过桅杆的呜咽声,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浓烈硝烟与血腥气味。
潘浒面色不变,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他拇指一按弹匣卡榫,一声,空弹夹掉落在地上,同时另一只手早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满装弹夹,利落地插入握把,顺势一拉套筒,,子弹再次上膛。整个换弹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两秒时间,那还冒着丝丝缕缕青烟的枪口,再次抬起,冷漠地扫视着面前那群已然吓傻了的东江兵。
他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传遍码头:步兵班,听我命令,准备战斗!
虎——!
他身后的十余名家丁,如同被注入了灵魂,齐声发出短促而有力的怒吼。十二把雪亮的三棱刺刀再次齐刷刷前指,十二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锁定了目标,一股尸山血海般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
直到这时,潘浒才将目光转向脸色煞白、目瞪口呆的杨宽,以及他身旁眼神剧烈闪烁、肌肉紧绷的毛承禄。
他嘴里叼着还剩三分之二多的雪茄,灰蓝色的烟雾从他口鼻间缓缓逸出,令他阴沉的脸庞在火光和烟雾中更显得莫测高深,而刚才眼眨都不眨一下、瞬间连毙五人的酷烈手段,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令人心胆俱裂的凶残煞气。
杨千户!潘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里不是皮岛,这里是潘家庄,是某潘浒的地盘!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东江兵,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地面:在老子的地盘上,就得守老子的规矩,这是规矩!不守规矩的,老子就送他见阎王说理去。
杨宽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旁的毛承禄,内心的震撼远比杨宽更甚!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潘浒手中那支看似小巧精致的手枪上。这手铳竟然不需从铳口装填火药和铳子,能如此迅捷的连续施放。眨眼之间,五名悍勇的老兵便已殒命。
若是这位潘先生麾下装备的火铳,哪怕只有一部分是如此犀利,无需火绳,无需频繁装填,还能连珠施射……那在战场上,将会是何等恐怖的景象?简直就是无人能敌!想到这里,毛承禄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里一阵冰凉,先前那点凭借东江镇势大或许可以压服对方的心思,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本还想要闹事的那些东江兵,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快尿裤子了。对方手里那个小小的手铳太厉害、太吓人了,杀人比砍瓜切菜还容易。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面无人色地拼命向后退挤着,都想要远离这个手持凶器、神色阴狠得如同阎罗王一般的男人,栈桥入口处瞬间空出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