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家丁队新丁入营的第一天,手摇式蜂鸣器发出的警报声顿时响彻营区上空。所有的新丁猬集在操场中央,摆出对抗的姿态。
第一天就出现近乎“营变”的恶劣情况,究其缘由恰恰就在于新丁入营剃发。
之所以要剃发,目的之一就在于卫生需要。这时代的男子皆“束发为髻”,头发太长,且无洗发水这等现代化工产品,虱子等寄生虫横行,卫生状况极差。其二是因为战时无论军官还是战士,都得佩戴钢盔,发髻高耸,钢盔显然戴不牢靠。
不说德械排,单说第一批四十名义勇,当时就剃了发髻。或许是因为古代有“割发明志”这一传统,而这些义勇当时恰恰又都遭遇了被建奴害得家破人亡这一人间惨祸,于是都觉着剃发有“至死不忘家仇血恨,誓报之”的意思,因此非但都没有异议,反而都欣然接受。
古人素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念,并且认为除了出家为僧尼需剃度,普通人若剃发是一种刑罚,被称为“髡”。如在《周礼·掌戮》中便有“髡者,使守积”一说,意思是“被判处髡刑的人被安排去守仓)”。又如《三国演义》第六十三回中,法正与庞统说及彭羕时,就说过“……此公蜀中豪杰也。因直言触忤刘璋,被璋髡钳为徒隶,因此短发。”这样的话。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剃发不是好事,是愧对祖宗的事情。故而,后来螨清初创时,推行“剃发”、“去衣冠”这些奴化制度,再度激起一波反清浪潮。哪怕是主持剃发这件事的人同为汉人,也都不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放到当下,剃发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抵制。十个剃头匠还没来得及干活,就被少数脾气暴躁的家伙给打了,场面越发混乱,一时间事态有失控进而向营变方向发展的趋势。
新丁抗拒剃发,这样一件令包括潘浒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爆发了。
高顺一面派人立即去禀报潘老爷,一面迅速集结老丁,发枪发弹——随时准备武力弹压,于是蜂鸣器第一次响起。
风,渐烈。原本晴空万里,不知何时,乌云堆积,灿烂的日头和蔚蓝的天空全被遮蔽。
营地内,数以百计新丁整整齐齐的站在宽敞的操场上,个个面带既害怕又愤慨,有怒不敢言的神情。
机枪堡内,配备索罗科夫枪架的m1910式水冷重机枪已经架好,机枪组已经就位,子弹已经上膛。
望台上,机枪手蹲在沙袋构成的机枪工事内,他扶着麦德森轻机枪,枪口对准前方,食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只要上官一声令下,他必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匣三十发子弹倾泻出去。
六十名老丁列成长长的两排,端着m\/96式步枪或者斯普林菲尔德m1873式步枪,子弹上膛,枪口处的刺刀寒光闪现。
这就是潘老爷赶到军营时,所看到的场景。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至少还没有出现最坏的局面。这也就是说,还有很大的回转余地。
高顺走过来立正敬礼,正欲说什么,潘浒摆摆手,正色道:“现在什么都不要说。”
他接过一只手持式扬声器,先是干咳一声试试音。
走到距离新丁十米处,他拿起扬声器大声道:“兄弟们,入我家丁营,便为我兄弟,故而今日事是为兄弟间的误会,当妥善解决!”
数以百计的新丁因为要剃发,而激起的群情激愤并未就此消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伤之。”潘浒说,“可还有这么一句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应募加入我潘某的家丁营,就得遵守家丁营的规章和纪律。”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后,开口继续说道:
“那么,在我的家丁营,规章和纪律是什么呢?”
紧接着,他自问自答道:“首要的规章与纪律就是服从命令。”
他忽而转身,对着德械排喊道:“第一班,就位!”
“第一班,就位!”孙安高呼。
十一名战士迅速收枪,以最快的速度列成一排,开始“1、2、3……”的报数。
孙安上前一步,大声道:“报告长官,第一班应到十二人,实到十二人。报告完毕,请指示!”
“稍息!”潘浒说,“一班的兄弟们,现在向这些新来的兄弟们展现什么叫做服从命令。”
孙安立正敬礼道:“是,长官!”
旋即,他走入队列,站在队伍的最右侧,大声喊道:“第一班,枪上肩,目标正前方,齐步……走!”
十二个人,步枪上肩,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夸夸夸的向前推进。
十二个人,十多米长的横队,却走出了雄壮的气势。
水沟,泥坑,乱石地……越过了人为的障碍,再往前就是沙滩、大海。
十二个人视若无睹,齐刷刷地往前走,命令是“前进”,在没有第二条命令之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都必须一往直前的继续走下去。
在数百成千双眼睛注视下,十二名战士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一如既往的神情冷峻、步伐慷慨有力,迈着正步走入海水中。
海水没过脚踝,没有停,因为长官没有喊停。
海水没过膝盖,仍旧没有停,因为还没有得到停止的命令。
海水即将及腰,他们依然面无惧色。
海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可浪涛再如何轻微,也非人力所能抵御。十二名战士在微微的波澜中,步伐蹒跚、身形踉跄,似乎下一波浪儿打过来,他们就会摔倒。
“立正!”
这时,潘老爷终于喊出了第二道命令。
十二名战士站在齐腰的海水中,尽管身子随着海浪来回晃动,可神色坚毅,无所畏惧。
潘浒大喊:“向后转!”
十二名战士齐齐的后转,好几个战士因为重心不稳,摔倒在海水中,连忙奋力爬起,稳住身形,紧接着就加速追上队伍。
回到岸上之后,潘浒下令所有老丁都脱去军帽,露出脑袋,大家都没了发髻,头发仅有寸许。
六十名家丁,以及所有的队官,乃至潘老爷自己,统统如此。
潘浒大声道:“家丁队剃发不是不要祖宗,而是家丁队的传统,更是一项纪律。今后的训练,你们就会明白这一点。”
他说到这里,向老丁的队伍扫了一眼,大喊:“鲁平,上台!”
“有!”
队伍中走出一名少年,大声应道。
只见他头戴m1916式钢盔,身着原野灰色m1916式士兵大衣,背负m\/96式步枪,Y型带钩挂着扎在腰间的皮腰带。腰带上左右两边各有一组三个牛皮子弹盒。腰带腰侧位置固定着一只刺刀刀鞘,里面装的是一柄三棱刺刀。
大步上台后,鲁平“啪”的一个立正,双眼眼神坚毅地盯着前方。
须臾。
“我是鲁平,沈阳中卫人氏,万历三十五年八月初二生,吾父母皆大明百姓,生有大兄、大姊、吾及小妹。”鲁平放声高呼。
“天启元年二月,建奴蠢蠢欲动,时局愈发动荡,吾父变卖家产,携全家南迁,先至辽阳,而后经盖州,前往复州,意图从复州乘船至津沽……熟料,大明官军败的太快,吾全家才到复州,建奴偏师也已杀到。吾父、吾大兄带着吾等逃入山中……后来便在金河村暂时落脚……”
鲁平大声讲述着他的遭遇。
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死于建奴屠刀之下,这样的惨剧还有千千万万。只因为野猪皮野心勃勃,将明人视为猪狗,肆意屠戮劫掠。
说到最后,他撕心裂肺的高呼一声:“杀建奴,报血仇!”
声音在偌大的营区上空回响不绝,久久不息。
那些抗拒剃发的新丁,原先的抗拒与愤懑早已弥散,甚至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鲁平的同情,更有同仇敌忾——对杀明人如刍狗的建奴的仇恨。
诉苦,可化腐朽为神奇。解放战争时期,诉苦运动,让人民军队的内部团结达到了空前的紧密,部队的战斗意志空前高涨,战斗力极大提高。便是人民群众,对打倒三座大山、翻身当家做主人的思想觉悟也有了飞跃式的提高。
用到这个时代,功效同样显着。
鲁平说完之后,卢强、蒋二河等几人依次上台诉说。
只要愿意说,谁都可以上台来。
一开始还只是老丁,到后来,新丁之中有人主动走出来。他们走上台,从老丁手中接过扬声器,大声讲述自己和自己家人遭遇的不幸。
有人带了头,破了冰,于是大家伙都纷纷上台讲述。
被压迫、被奴役、被剥削,是这个时代泥腿子从生走到死,这一路的基本特征。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更是人间常态。
土地被地主老爷夺了去,阖家便从自耕农变成了佃户,甚至是奴隶,吃不饱、穿不暖,犹如行尸走肉,即便是如此,那些老爷们还要对这些悲惨的人扒皮抽骨、吸血吃肉。
看到他们,潘浒才更为直观的体会到,红旗为何会高高飘扬——因为红旗升起的地方,这些近乎农奴的人们翻身当家做主人,不再被压迫,不再被剥削,不再鬻儿卖女、家破人亡。
他更是明白了,红旗为何永不会坠落,那是因为千千万华夏儿女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身躯甚至血肉生命在保护着她。
数百人,一天肯定是讲不完说不尽的。
十来个人说完后,潘老爷适时站了出来,拿着扬声器说道:“兄弟们,这个诉苦会,有没有说到心坎上?”
“有……”
应答声稀稀落落。
潘浒大喊:“娘们唧唧的,大点声!有没有?”
“有……”
老丁们带头高呼,数百新丁跟着大喊。
等到呼喊声落毕后,潘浒说道:“有不愿剃发者,向前一步!”
顿时,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顷刻。
潘浒又道:“全体都有,每十人一队,开始剃发。”
这一次,再无反对抗拒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