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下,一本摊开的《自然课习题册》静静躺在案上。
那凝固林昭笑容的,不是字,而是一幅画。
画上,一头壮硕的黄牛半身陷在泥泞的水田里,犁铧被烂泥死死吸住,旁边一个戴着斗笠的小人儿正拼命挥着鞭子,满脸焦急。
而在图画的空白处,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稚嫩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昭心上。
“林先生,为何京城编的《国民读本》上说‘春耕宜早,莫误农时’,可阿爹说,咱们桃花村三月里翻土,谷种撒下去就会烂在地里?”
落款是李阿满,一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却最喜欢在田埂上发呆的孩子。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一个自诩带来了先进理念的穿越者,一个亲手设计了新朝教育体系的改革者,竟然犯下了如此致命的官僚主义错误!
统一教材,统一思想,统一认知。
这是他为了打破士族知识垄断,开启全民启蒙而定下的国策。
可他忘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南有稻香,北有麦浪,东临沧海,西接高原。
一套京城翰林院里闭门造车编出来的“标准答案”,如何能概括这万千气象,如何能指导这百里不同风的农事?
“春耕宜早”……在气候温润的江南腹地自然是金玉良言,可在这倒春寒能持续到四月的越州北部山区,这四个字,就是催命符!
林昭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以为自己战胜了愚昧的“邪祟”,却没想到,自己亲手散播的“科学”,在某些方面,竟也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迷信”——对书本的迷信!
“来人!”他声音嘶哑,对着门外喊道,“去把赵四爷,还有村里种地超过三十年的老把式,都给我请到祠堂来!就说我林昭,有事相求!”
半个时辰后,桃花村祠堂再度灯火通明。
一群刚从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巴的老农,正局促不安地坐在长凳上,看着脸色凝重的林昭。
林昭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将李阿满的作业本高高举起,一字一句地将那个问题念了出来。
话音落下,祠堂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像是烧开的水锅,瞬间沸腾了!
“林先生!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一个黑瘦的老农猛地一拍大腿,“那书上还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可咱们这儿,那会儿种下去的豆子,十有八九要被一场霜给打死!”
“没错!”另一人接话道,“京师的官老爷们只晓得江南怎么插秧,哪知道咱们这山坳里,啥时候下种,啥时候收割,全得看山顶那棵老槐树啥时候冒新芽!”
“还有水利!书上画的那些沟渠,在平原上好使,搁咱们这坡地上,一场大雨就能全给冲垮了!”
一句句朴实无华,却饱含着几十年风霜血泪的抱怨,如同利刃,剖开了那本装饰精美的《国民读本》华丽的外壳,露出了内里冰冷而脱离现实的骨架。
带头要拆猪圈的赵四爷,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林昭深深一躬:“先生,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没用,光知道在背后嘀咕,却不敢跟您说实话。我们怕……怕说朝廷发的书不对,是……是大不敬之罪。”
林昭看着眼前这些敬畏又淳朴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却无比坚定:“不,有罪的不是你们,是我。是我忘了,真正的知识,从来不全在书本里,它长在田间地头,刻在你们的皱纹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宣布:“从明天起,村塾所有学生,开展‘问田行动’!”
“问田?”众人一脸茫然。
“没错!”林昭的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让孩子们都回家去,去问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父亲!把我们桃花村的二十四节气到底对应着什么农活,什么作物喜好什么样的水土,哪条山溪的水最甜,哪片林子的蘑菇最多,全都给我问出来,记下来!十天!我只要十天时间,我要三百条属于我们桃花村自己的‘农谚’!”
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自救运动,就此展开。
孩子们放下了手中的《国民读本》,拿起了炭笔和纸张,像一群勤劳的蜜蜂,散入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不再是知识的被动接受者,而是变成了家乡智慧的记录者和传承者。
十日后,三百二十七条口述资料,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林昭的面前。
林昭亲自指导高年级的学生,将这些零散的智慧分门别类,整理勘误,最终汇编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桃花农谚集》。
里面不仅有朗朗上口的农谚,还附上了孩子们手绘的本地二十四节气物候对照图。
赵四爷看到成稿,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主动请缨:“先生!刻版的活儿交给我!就用……就用当初拆了那座破庙留下来的檀木门板!让那些假神仙,也为咱们的子孙后代出点力!”
消息不胫而走,周边七个村庄的塾师和村正闻讯,纷纷派人前来“取经”。
一位老塾师忧心忡忡地对林昭说:“林先生,私撰课本,这……这恐怕不合规矩,朝廷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林昭闻言,朗声大笑:“老先生多虑了。《国民读本》教的是天下的‘公理’,我们这本《农谚集》教的是乡间的‘常识’。公理要懂,常识更不能忘!朝廷没说,学了公理,就只能照着念,不许我们想啊!”
当夜,他提笔给远在京城,负责思想改革的刘知远写了一封长信。
信中,他详述了桃花村的“问田行动”,并大胆提出了一个建议:在全国范围内,设立“乡土教材备案制”。
凡地方自编教材,经三名以上当地塾师联名审阅,并经百姓公议认可者,即可备案,作为《国民读本》的官方补充读物,在当地推广。
刘知远收到信时,正为各地推行新学遭遇“水土不服”而焦头烂额。
他读罢林昭的信,拍案叫绝,连夜入宫,将信和奏折一并呈给了女帝林小棠。
林小棠看完,朱笔一批:“准奏!教育之本,在启民智,非愚民也!”
一个月后,一场知识的春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洒遍了新朝的每一寸土地。
江南的蚕农们,编出了图文并茂的《养蚕十诀图解》;西北的牧民们,将逐水草而居的经验,整理成了高亢嘹亮的《牧羊时节歌》;甚至连京畿之地的聋童书院,都推出了一本专门的《手势农事词典》。
舆情司卿柳如是,奉旨将这些来自民间的智慧结晶汇编成册,命名为《百村教材选编》。
她亲自为这本书作序,在序言的结尾,她写道:“从前,知识被锁在庙堂的深阁;如今,它在每一寸泥土里,自由生长。”
在新书的首发仪式上,年轻的女帝林小棠亲自主持,她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学子和百姓,说出了那句被后世载入史册的话:“朕希望你们记住,真正的教育,不是让你们背诵唯一的标准答案,而是要教会你们,如何向这个世界,提出属于你们自己的问题。”
桃花村,夜深人静。
林昭收到了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
他好奇地打开,里面只有一页从旧书上撕下来的、残破泛黄的纸片。
纸片的正面,用孩童般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六个大字:“人人生而平等”。
而纸片的背面,则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自创的算术题和有趣的谜语。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用炭笔,画了一盏散发着微光的油灯。
林昭的目光凝固了。
他瞬间想起,那是许多年前,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教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识字写字时,写下的第一句话。
那盏油灯,是当时一个孩子画下的。
他凝视着那页薄薄的纸,良久,胸中一股暖流激荡。
他拿起朱砂笔,在那页纸的页脚处,轻轻添上了一行字。
“而你们,就是下一个时代的课本。”
次日清晨,这页承载着过去与未来的纸,被郑重地嵌入了桃花村学堂新砌的墙壁里,成了公认的“第一本民间课本”的起点,供所有来往之人瞻仰。
林昭站在墙下,看着孩子们雀跃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觉得,这天下,正朝着他最希望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然而,就在这份宁静与满足达到顶点的瞬间,一阵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村庄清晨的安宁!
一名身披边军甲胄、满身风尘与血迹的信使,从马上滚落下来,他甚至来不及喘息,便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封死的竹筒,嘶声力竭地喊道:“八百里加急!北境急报!恳请……恳请林先生亲启!”
林昭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接过那冰冷沉重的竹筒,打开封口,抽出的信纸上,只有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墨帅病危,临终所求,唯见君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