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然不同的记忆,是恐惧。
一种根植于血脉,传承了千年的,对未知与神鬼的绝对恐惧。
林小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看到那口废井旁,青烟袅袅,香火居然比村口土地庙还要旺盛。
一群村民,无论老少,都面带虔诚与惶恐,对着黑洞洞的井口磕头跪拜。
更有甚者,将一袋袋本该是活命根的粮食,小心翼翼地堆在井边。
“翠丫头,你可算来了!”村里的里正,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愁眉苦脸地凑了过来,“出邪事了!这口枯了几十年的井,出了个‘白发仙姑’!”
林小翠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回事,里正大叔,您慢慢说。”
原来,半月前,村里最游手好闲的王二狗声称,半夜听见井里有声音。
他壮着胆子凑过去,竟看到一个白发飘飘的仙姑在井底对他说话,还给他托了梦。
“仙姑说……说咱们豫州边境,三年内必有大旱,赤地千里!”里正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井里的存在听见,“她说她是此地水神,心有不忍。只要咱们村心诚,每月初一十五,每户向井中献米一斗,便可保咱们村风调雨顺,免于灾祸!”
林小翠心中冷笑一声。
又是这种老掉牙的骗术。
但在新政推行不过数年,教育尚未完全普及的偏远村落,这种套路依旧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走入人群,用她在社区工作时练就的一身本事,和村民们拉起了家常。
“婶子,家里存粮还够吃吗?这就献出来了?”
“大哥,你家娃不是要上学堂吗?这米……”
一圈走下来,她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短短十几天,已有三户最贫困的人家,东拼西凑,甚至变卖了农具,才凑齐了这一斗“敬神米”。
更让她心惊的是,有两户人家正在窃窃私语,商量着要把刚满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井边“侍奉仙姑”,以示虔诚。
愚昧,比贫穷更可怕。
它会让人心甘情愿地献出一切,甚至自己的骨肉。
林小翠的眼神变得冰冷。
但她知道,此刻强行揭穿,只会激起村民的逆反和恐惧,甚至会把她当成“触怒神灵的妖女”。
对付这种根植于人心的东西,得用他们自己的逻辑去打败它。
她找到里正,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里正大叔,仙姑托梦是大事,关系到全村的收成和性命。我看大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如这样,您出面,召集大家伙,明儿一早就在这井边开个‘议事会’,让大伙把心里的疑虑都说说,也好让仙姑看看咱们的诚心,您说呢?”
里正一听,觉得在理,当即点头应下。
翌日清晨,古井旁人头攒动。
村民们交头接耳,气氛凝重。
林小翠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清了清嗓子。
“乡亲们,”她没有提一个“骗”字,而是满脸关切,“仙姑心善,托梦示警,是咱们村的福分。但仙姑要的是咱们心诚,不是要咱们的命。咱们得把事情弄明白了,这敬神的米,才献得踏实,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
“我今天请了一位老前辈上来说几句。”林小翠侧身,将手伸向人群中的一个老农,“赵大根,赵大爷,您上来!”
赵大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庄稼汉,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封面都快磨烂了的《国民读本》,那是去年冬天,他陪着孙子一起在“亲子共读课”上学的。
他一辈子没识过几个字,如今却能颤颤巍巍地念出小半本书。
他走上石头,手抖得厉害,但还是在林小翠鼓励的目光下,翻开了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插图,大声念道:“老……老师讲过,地下的水,叫……叫地下水!看土的颜色,就能知道水深水浅!天不下雨,有时候不是龙王爷不高兴,是……是上游修了水坝,把水源给堵了!”
他的声音虽然磕磕巴巴,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村民心上。
赵大根似乎从书本里找到了勇气,他又从怀里掏出两张纸,一张是新朝颁发的田契,一张是去年的缴税单。
他高高举起:“这是我家的田契,新朝分的!这是去年的税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除了正税,咱们每家每户,都额外交了一笔‘防旱专捐’!官府收钱的时候说了,这钱,就是用来给咱们修水利,挖沟渠的!我家钱交了,可沟渠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要是真有大旱,仙姑不找官府要去,怎么反倒问咱们要起救命粮了?”
话音一落,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对啊!赵大爷说得对!”
“咱们交了防旱钱的!”
“仙姑要真是神仙,怎么不去县衙门里搬银子,非盯着咱们这点米?”一个精明的汉子嚷道,“她怎么不吃她自家的米?”
人群中,信仰的基石开始松动。
当晚,林小翠趁热打铁,联合了村里那位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回乡的年轻塾师,在祠堂里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实验夜”。
一口大锅架在火上,里面是刚从那口古井里打上来的水。
水被煮沸后,锅底留下了一层明显的泥沙和水垢。
“乡亲们请看,”塾师指着锅底,“井水就是地下水,跟河水一样,里面有土有沙,煮开了就现形了,哪有什么灵气?”
接着,他又用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管和一盆水,演示了“堵源必断流”的原理。
当他堵住最上游那根竹管的进水口时,下游所有的竹管都瞬间断了流。
“这,就是上游筑坝!”
孩子们看得最是兴奋,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高高举起手:“先生!要是仙姑真的那么厉害,她为什么不直接用仙法给井里变出水来,还要咱们献米?”
童言无忌,却直指核心!
祠堂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恍然大悟的释然。
一个前两天带头献粮的妇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猛地冲上前,将那张从骗子手里买来的“梦示符”,一把扔进了火盆。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几个半大小子再也按捺不住,自发地扛着撬棍和锄头冲到井边。
他们合力撬开井栏上那块沉重的石板,一股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借着晨光,他们清楚地看到,在井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竟插着一根通向地面的细细的通风竹管!
而在竹管下方,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半掩在淤泥中,里面是几块已经发硬的干粮和水囊。
“骗子!井里真的藏着人!”
证据确凿!真相大白!
积压的恐惧瞬间化为滔天的愤怒。
村民们怒吼着砸毁了井边的香案,将那两个伪装成游方术士,躲在村外破庙里准备收“贡米”的骗子揪了出来,捆得结结实实,直接押送县衙。
消息很快由豫州府上报至京城。
思想改革司的负责人刘知远看到这份由舆情司卿柳如是亲自批注的卷宗,不禁抚须感慨:“想当年,民间出个邪教骗局,非得朝廷派钦差,带兵马,杀得人头滚滚才能平息。如今倒好,一本小小的《国民读本》,一个刚毕业的网格长,就让百姓自己把‘神’给破了。这比十万大军都有用!”
他当即提笔,将此案的始末原委,详细编入《启蒙案例集》第二册,通发全国各级学堂与网格,作为活生生的教材。
遥远的西北乡间,黎明第一师范学院。
林昭从信使手中接过了这份案例简报,只是微微一笑,便在自己的教学日记里随手记下了一笔:“他们,已经不再追着问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了。他们开始自己动手,去寻找答案。”
夜深了,他批改完最后一本歪歪扭扭的作业本,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
院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赵四爷,那个曾经顽固守旧的老人,如今的书院志愿者,肩上扛着把锄头,满脸疲惫却又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先生,我刚从隔壁李家村回来。”老人瓮声瓮气地说道,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哦?又去上课了?”林昭笑着,给他递过去一碗早就晾好的粗碗酒。
“嘿,可不是嘛!”赵四爷咧嘴一笑,露出豁达的黄牙,“他们村里有人说后山的山精显灵了,要建庙祭拜。我带着几个后生,跑了三趟,讲了六场课,把道理给他们掰扯明白了。”他灌了一大口酒,豪气干云地一抹嘴,“不辛苦!我现在啊,可是咱们十里八乡‘扫神队’的队长!”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学堂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孩童齐诵声,穿透夜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知识,即救赎!”
林昭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颤。
那声音,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播撒在他心田。
他知道,这场与愚昧和神权的战争,已经不需要他再冲锋陷阵了。
他已经将火炬,稳稳地交到了下一代的手中。
春耕的忙碌渐渐远去,日子在孩子们的琅琅书声中,悄然滑入了盛夏。
空气,开始变得燥热而黏稠,像一块浸了温水的湿布,紧紧地贴在人的皮肤上。
田野里的蛙鸣和树上的蝉噪,汇成一片绵密不绝的声浪,让人心头无端烦闷。
远方的天际线,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沉郁的铅灰色,如同一块巨大的墨锭,正在无声地研磨着,却迟迟没有落下一滴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