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崭新的牌匾上,“黎明”二字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仿佛闪烁着微光。
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人们的脸上,却吹不散那一张张脸庞上灼热的期盼。
这里是凉州,曾是大炎王朝活人献祭最猖獗、玄冥会信仰根基最深的魔土。
而今日,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一场典礼,主讲人不是朝廷大员,也不是鸿儒宿学,而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叫李阿满,穿着一身崭新却洗得发白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显得有些单薄。
台下,数千双眼睛注视着他,有好奇,有怜悯,更有藏不住的审视。
“我……我叫李阿满。”男孩的声音清亮,像极了这寒冬里冲破阴云的第一缕阳光,“我爹以前是……是玄冥会的香头。”
一句话,让台下瞬间死寂。
无数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复杂而警惕。
香头,那是神棍的爪牙,是无数家庭悲剧的直接缔造者。
李阿满的小手紧紧攥着讲台边缘,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因为质疑那包能“包治百病”的香灰,被父亲和族人绑起来,打得遍体鳞伤,最后被逐出村子,生死不知。
他的眼圈红了,但声音却愈发响亮。
“我爹说,他以前每天都要拜神,求神保佑我们家发财,保佑我聪明。可是,我娘被打走的时候,神没有出来。我们家饿肚子的时候,神也没有给一块饼。”
“后来,林昭皇帝来了,黎明书院也来了。先生教我认字,教我算术。我回家,就把学到的字,一笔一划地教给我爹。”
男孩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爹说,以前拜神,拜了一辈子,还是个睁眼瞎!现在他跟我学写字,他认识的第一个词,是‘道理’!他学会写的第一句话是——”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泪水混合着一种骄傲的光芒,夺眶而出。
“昨天晚上,他用炭笔在木板上,写了第一句话,是——‘我不再骗人了’!”
话音落下,广场上依旧是一片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那掌声仿佛一道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广场!
“啪!啪啪!啪啪啪——!”
雷鸣般的掌声冲天而起,经久不息!
无数人站了起来,他们不是在为一个孩子喝彩,而是在为那句“我不再骗人了”喝彩,在为那个敢于承认自己是“睁眼瞎”的父亲喝彩,更是在为一个可以把“神”踩在脚下,重新学着“做人”的新时代喝彩!
人群后方,一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地转过身,拿起墙角的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地铲着地上的积雪。
是赵四爷,他肩膀耸动着,滚烫的泪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蒸腾起一团白雾。
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愚昧、狂热,亲手将弟弟送上祭坛的自己,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拿起笔,颤抖着写下——我错了。
随巡讲团抵达凉州的林小棠,裹着厚厚的狐裘,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苍白的嘴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然而,在接下来的授课中,她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
许多报名识字的成年人,尤其是那些曾经在村里有些脸面的老人,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眼神躲闪,羞于启齿。
让他们跟着一群几岁的孩童牙牙学语,那份根植于心的长辈尊严,成了比生字更难跨越的坎。
“先生,我……我老眼昏花,看不清黑板。”一个老农涨红了脸,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小先生,您讲慢点,我……我脑子笨,跟不上。”另一个汉子对着台上七岁的“小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
林小棠看在眼里,略一思索,便在第二天推出了全新的“亲子共读课”。
她将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编为一组,孩子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先生”,而是“小助教”。
每个成人的桌上,都摆着一块光滑的木牌。
“今日的功课,便是让各位小助教,教会自己的家人,在这块木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林小棠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谁的家人先学会,今晚食堂,全家加一道红烧肉!”
起初,场面依旧尴尬。
大人们笨拙地握着笔,孩子们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握着长辈粗糙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爹,这个是‘横’,要写平一点。”
“爷,您这‘捺’要出个尖儿,才好看!”
渐渐地,气氛变了。
羞耻感被一种奇妙的亲情和胜负欲所取代。
一个时辰后,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笔迹写着三个字:王大山。
“我……我写出来了!我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他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一把抱起身边的孙子,激动地在原地转起了圈,“哈哈哈!我王大山活了六十岁,今天才算真的出生了!”
那份纯粹的喜悦,瞬间感染了整个学堂。
与此同时,宣传骨干林小翠正带领着《黎明快报》的采风队,在凉州最偏远的乡间走访。
在一处名为“黑石村”的山坳里,她发现了一件奇事。
村口那座曾经香火鼎盛的玄冥会神庙,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但就在废墟旁,一座由村民自发搭建的简陋棚屋里,竟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她走进去,只见墙上挂着几块用撕碎的旧幡布拼接而成的巨大“识字图”,几十个村民围坐一圈,聚精会神。
而那照亮棚屋的唯一光源,竟是几盏用庙里丢弃的铜香炉改制而成的油灯!
村里的里正,一位断了条腿的老兵,拄着拐杖走过来,指着村口悬挂的一口破钟,笑着对林小翠说:“姑娘,你瞧见那口钟没?以前啊,半夜钟响,是叫咱们去庙里跪拜祭神,求那虚无缥缈的福报。现在,钟声一响,是叫大伙儿都来这‘夜学堂’上课哩!皇上说得对,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脑子灵光!”
林小翠心头剧震,她当即用笔记下里正的话。
次日,《黎明快报》的头版头条,一篇名为《庙塌了,灯亮了》的文章,传遍了新朝的每一个角落。
京城,皇宫。
思想改革司负责人刘知远将一份汇总报告呈送到林昭的御案前,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截至昨日,全国三百座规划中的黎明书院已全部破土动工。各地报名担任塾师者,已逾两万三千人,其中七成,皆是曾受神权压迫最深的佃户、匠人、兵卒出身!更令人振奋的是,据不完全统计,已有四十七个村庄,自发停办了一切祭祀活动,将原本用于购买香火供品的经费,转为了村里的‘助学金’!”
他抬起头,看着林昭,感慨万千:“陛下,我们都以为,是我们在由上至下地教化百姓。可臣现在才明白,其实……是这些刚刚睁开眼睛的百姓,在教我们什么才叫真正的‘觉醒’!”
年终,一场大雪覆盖了京畿。
林昭换上一身普通商贾的衣袍,微服巡查至一处偏远的山坳。
夜色深沉,他远远望见一间孤零零的茅屋竟透出灯火,伴随着稚嫩的读书声。
他心中一动,悄然走近,轻轻推开虚掩的柴门。
屋内的景象让他当场愣住。
没有先生,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围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一面用木炭熏黑的墙壁充当着黑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人人生而平等。”
一个扎着羊角辫、年纪最小的女孩正踮着脚,用小手比划着:“阿爷,阿奶,这个字念‘人’。先生说,我们都是人,不是谁的奴隶,也不是神的羔羊。”
两位老人听得如痴如醉,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
女孩发现了门口的林昭,好奇地歪着头问:“大叔,你是谁呀?”
林昭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走进温暖的茅屋,在火堆旁坐下,搓了搓冻僵的手,轻声回答:“我是一个……想重新上学的人。”
他自然地拿起一根粉笔,走到那面黑色的墙壁前,在那行“人人生而平等”的尽头,郑重地添上了一句:
“而教育,是最慢的革命,也是最稳的江山。”
窗外,风雪骤停,漫天星辰璨然生辉,仿佛一夜之间,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有万千灯火被悄然点燃。
然而,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凉州的云层时,一声凄厉悠远的钟声,却并非来自黎明书院,而是从城西那片早已废弃的乱葬岗深处,阴沉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