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湖州。
废弃的玄冥神庙前,春寒刺骨,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北地的怒火尚未传到这烟雨朦胧之地,台下聚集的数百名百姓,眼神里更多的是麻木的审视与根深蒂固的怀疑。
他们见过太多走马灯似的官老爷,听过太多天花乱坠的许诺,最终都化作了更沉重的税赋和更苛刻的徭役。
这里的人,心早已像浸在寒潭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戴着沉重木枷,步履蹒跚的身影被押上了讲台。
正是曾经的玄冥会狂信徒,赵四爷。
他满头华发,面容枯槁,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没有看高高在上的林昭,而是面向台下那一张张与他过去何其相似的面孔。
“我叫赵全,街坊们叫我赵四。”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信了玄冥大神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来,我比信我爹娘还信他。”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私语,夹杂着几声轻蔑的冷哼。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新朝皇帝找来的又一个跳梁小丑,演一出“悔过自新”的烂戏。
赵四爷仿佛没有听见,他缓缓抬起带着枷锁的双手,指向神庙后山的方向。
“三年前,墨无尘国师说神明需要供奉,降下法旨,每户加征三斗‘神税’。是我,带着人,挨家挨户去收的。”
他的目光锁定在人群中的一个角落。
“张木匠家交不出,他婆娘刚生了娃,家里揭不开锅。我带人冲进去,抢走了他们最后一口米,还搬走了他吃饭的家伙——那套祖传的木工用具,说是要熔了给神像贴金。”
台下人群中,一个瘦削的汉子身体猛地一颤,死死咬住了嘴唇。
赵四爷的眼眶红了,声音开始颤抖:“第二天,张木匠的老婆没奶水,孩子饿得直哭。他提着把柴刀来神庙求我,把米还给他,他愿意去矿上做苦力,三倍还我。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他自嘲地笑了,模仿着当年的腔调,尖利而刻薄:“‘此生受苦,乃是修行。你家小儿能为神明献祭,是他的福报!’我一脚把他踹下台阶,告诉他,再敢亵渎神明,就抓他全家去点天灯!”
“三天后,他们一家三口,在家里上吊了。”
平静的人群像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湖面,瞬间激荡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向那个瘦削的汉子,又猛地转回台上,带着震惊与愤怒。
“我当时还觉得,是他们心不诚,才遭了报应。”赵四爷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直到前些天,在宣化城,陛下问我,神救过我吗?神让我的女儿活下来了吗?神让我吃饱过一顿饭吗?”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直视着台下所有人:“没有!一次都没有!张木匠一家死了,我换来一句‘功德无量’。我的女儿病死了,我换来一句‘尘缘已了’。我们把血汗、把粮食、把儿女、甚至把命都献了出去,换来的只有谎言!”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脖子上的木枷狠狠朝地上一摔!
“咔嚓”一声脆响,沉重的枷锁碎裂开来。
赵四爷双膝跪地,对着台下惊愕的百姓,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求陛下饶我一命,也不是要赎我的罪!”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地咆哮着,“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们像牛马一样活了一辈子,但从现在起,我们可以站直了,像个人一样说话了!”
全场死寂。
那句“像个人一样说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颗冰冷麻木的心上。
江南的风雅与体面之下,谁不是在官府、贵族和神权的夹缝中,像牛马一样卑微地活着?
良久,人群的角落里,一个约莫十岁出头,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我也想去学堂!我想读书识字!”
这一声清亮的呐喊,如同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
沉默被打破了。那颗投入湖中的巨石,终于激起了千层浪花。
随巡讲团南下的林小棠,正坐在台侧的矮凳上。
她身体依旧孱弱,裹着厚厚的披风,小脸冻得有些发白,但握笔的手却异常稳定。
她飞快地在随身的日记本上记录着百姓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提问。
当晚,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他们不怕神走了,他们怕的是,神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管他们了。”
这一句看似简单的话,被前来探望的柳如是看到。
这位执掌大明舆论的奇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直抵人心的力量。
次日,《黎明快报》头版头条,用血红的大字刊印了这句话,并配以赵四爷跪地忏悔的木刻版画。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场关于“信仰与生存”的大讨论,从京城到边陲,在全国范围内轰然爆发。
数日后,奇迹开始上演。
湖州、越州、乃至更南方的州府,许多地方竟自发组织起了“识字互助组”。
他们拆了旧神庙里神像的木料,钉成一张张简陋的课桌;把信徒供奉的巨大铜香炉洗刷干净,当成公用的砚台。
石头,仿佛真的要开花了。
然而,思想的坚冰并非处处都能轻易消融。
御书房内,刘知远眉头紧锁,呈上一份密报:“陛下,西北陇西、金城三州,百姓依旧在暗中祭祀玄冥会的分支‘黑水龙王’,甚至有恢复活祭的迹象。臣以为,当派雷霆军进驻,以铁血手段清剿余毒,才能永绝后患!”
“知远,枪杆子能拆掉庙宇,却拆不掉人心里的神龛。”林昭缓缓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
他闭上眼,沉入系统,那项刚刚解锁的被动技能【意识形态改造术】悄然发动。
“传朕旨意,”林昭睁开眼,目光锐利,“以陇西州为试点。将所有废弃神殿的外墙,给朕刷白了,画上巨幅的连环画。”
“画什么?”刘知远不解。
“左边,给朕画‘神使饮血’‘孩童献祭’‘信徒散尽家财瘦骨嶙峋’。右边,画‘白衣大夫巡诊问药’‘学堂里书声琅琅’‘秋收时节粮仓满溢’。”林昭的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在两幅画中间,用最大号的字,只写一句话——”
“你,愿你的孩子成为祭品,还是成为大夫?”
一个月后。
一封来自陇西的八百里加急奏报摆在了林昭的案头。
当地里正用激动得近乎颤抖的笔迹写道:原先供奉“黑水龙王”,阴森恐怖的山洞,已被村民自发用石头封堵,洞口平整出的空地,改建成了一座专门看管幼儿的“托管所”。
更令人震惊的是,曾深度参与活祭仪式的七个家族,主动将世代秘传的经卷悉数上缴,唯一的要求,是换取家中所有适龄子女免费进入新建学堂的名额。
消息传到了正在参与书院建设劳役的赵四爷耳中。
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当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他抹着眼泪,对身边的工友说:“我明白了……原来不是他们非要信神,是他们……他们终于敢信人了!”
傍晚,林昭处理完政务,信步走到庭院中。
只见妹妹林小棠正坐在廊下,教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认字。
她的小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声音清脆而坚定:
“人,生,而,平,等。”
林昭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没有上前打扰。
这一刻的安宁与希望,胜过千军万马,胜过皇权霸业。
【叮!
信念重塑技能触发成功!
陇西区域民众信仰倾向已由“神权依赖”修正为“理性认同”!】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悄然响起。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快步走来,低声禀报:“陛下,北地铁牢传来消息。国师墨无尘,在绝食七日之后,于昨夜……开始进食了。”
内侍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他还……索要了纸和笔。”
林昭嘴唇微挑,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那霞光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
他轻声笑道:“他终于想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