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金銮殿内百官肃立,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墨卷混合的庄严气息。
新朝的早朝早已没了前朝的冗长与虚礼,每一项议题都直指核心,每一位官员的奏报都言简意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效率。
林昭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如炬,静静听着户部尚书汇报秋粮入库的最终数目。
就在这一片井然有序的氛围中,一股尖锐至极的恐慌感,如同一根无形的冰针,毫无征兆地刺入林昭的脑海。
这感觉并非来自殿内,而是从遥远的西北方向传来,那是一种夹杂着绝望、迷茫与死亡恐惧的群体情绪共振。
它如此强烈,以至于林昭的眼前瞬间一黑,耳边汇报的数字也化作了一片嗡鸣。
“陛下?”离得最近的内侍总管察觉到林昭的异样,紧张地低唤了一声。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他们看到他们的皇帝紧闭双目,眉头微蹙,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角力。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仅仅三息之后,林昭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再无半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冰川般的冷静与锋芒。
“宣柳如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正在殿侧文书阁中整理档案的柳如是闻召,快步入殿。
她如今身兼数职,是大周朝廷这个精密机器的核心中枢,掌管着浩如烟海的信息与数据。
“柳卿,”林昭不等她行完礼,便开门见山,语速极快,“即刻调阅《流动人口日志》,查西北鹰嘴峡一带,近半月内,是否有村寨出现大规模人口迁徙?或是,有任何身份不明之人,在当地高价收购粮食、草药等物资?”
这个问题让百官有些摸不着头脑,鹰嘴峡?
那不是一处荒僻的边境隘口吗?
能出什么大事?
柳如是却无半点迟疑,她身后的两名书记官迅速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抽出一本厚厚的日志。
这本日志,正是林昭推行“路引登记制度”后,每日由各地汇总至京城的精华摘要。
每一页,都记录着人和物的异常流动。
“回陛下,”柳如是的手指在纸页上飞速划过,精准地停在某一页,“三日前,渭源镇驿站上报,有一自称‘张三’的药材商人,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在周边十余个村寨大量采购风干肉、面饼及金疮药、止血散等常用草药。其采购量远超一人所需,且在驿丞要求其出示路引登记时,此人以家中有急事为由,留下一锭金子后匆匆离去,拒绝登记。”
就是他!
林昭心中一凛。
这种行为模式,绝非普通商人。
恐慌的源头,必然与此人有关!
他要做的,绝不是简单的行商,而是在为一场足以引发巨大伤亡的行动做准备!
“传朕密令于楚月!”林昭的声音陡然转厉,“暂停对南诏残部的一切军事行动,全军转入潜伏待命状态。立即在鹰嘴峡至渭源镇方圆三百里内,启动‘三级网格协防机制’!”
“三级网格协防机制”,是楚月根据林昭“全民皆兵,人民战争”的思路所创建的一套预警体系。
命令一下,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军营,气氛骤然紧张。
楚月一身戎装,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接到密令后没有丝毫犹豫。
她拔出一面红色小旗,狠狠插在渭源镇的位置。
“传我将令!暂停追剿!所有斥候营化整为零,融入地方。同时,启用协防机制!”
顷刻间,一道道指令如流水般下达到每一个村寨。
每个村子的了望台上,都多出了两名手持铜锣的精壮村民,他们是经过短期训练的巡查员。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观察任何可疑的陌生面孔。
一旦发现,无需搏斗,只需敲响铜锣。
三声急促的锣响,便会像涟漪一样,通过一个个接力快马,在半个时辰内传遍整个防区。
楚月用朱砂笔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一个顶尖高手,或许能躲过我一万大军的搜捕。但他,绝对躲不过这片土地上一千双属于自己的眼睛。”
与此同时,另一道密令送到了白芷手中。
渭源镇,这个因地理位置重要而略显繁华的边陲小镇,一夜之间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
白芷就混在其中,她抱着一个瘦弱的“孩子”,身边跟着两个面黄肌瘦的“丈夫”和“婆婆”,完美地融入了这幅凄苦的画卷。
她没有急着搜查,而是让那个由情报司最机灵的孤儿扮演的幼童,每日蹲在镇上最大的茶馆门口,用稚嫩的童声反复吟唱一首新编的童谣:
“小竹马,三尺长,骑着去抓狼。陌生人,脸发黄,没路引,心发慌。见到他,莫声张,报给叔伯有奖赏!”
这童谣简单上口,很快就在镇里的孩子们中间传唱开来。
大人们听了,也都会心一笑,这是官府的新花样,教孩子们防备拐子和流寇呢。
当天夜里,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妪趁着夜色,悄悄找到了白芷他们落脚的破庙。
她紧张地塞给白芷一个还热乎的窝头,压低声音说:“西巷第三户,那个新搬来的,有问题。他家夜里从不点灯,却总有烧符纸的烟火味飘出来,还……还听见他半夜在院里骂当今皇上。”
白芷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老妪干枯的手:“老人家,您放心,明早您孙子的药就有着落了。”
待老妪走后,白芷冰冷的声音在破庙中响起:“封锁西巷所有出口,用软网,别伤了街坊。今晚,抓鱼。”
西巷第三户院内,周知微正心烦意乱地将一张画着诡异符文的黄纸点燃。
他总觉得不对劲,自从进了这渭源镇,就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慢慢收紧。
镇上的气氛看似如常,但那些百姓的眼神里,少了几分麻木,多了几分警惕。
连小孩子唱的童谣,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不能再等了!他当机立断,将所有物资打包,准备连夜出城。
然而,当他推开院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一步。
巷口巷尾,不知何时站满了手持火把的村民,他们没有拿刀剑,而是举着锄头、粪叉、扁担,火光映照下,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满是愤怒和警惕。
“就是他!那个不拜土地爷,也不跟街坊说话的外乡人!”人群中,一个半大少年指着他高声喊道。
他的父亲,一个壮硕的农夫,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怒视着周知微:“我儿子说了,你鬼鬼祟祟,我爹说了,你这种人,不是流寇就是奸细,要害咱们的孩子!”
周知微心头一沉,他没想到自己竟是被一群愚夫村妇给堵住了。
他厉喝一声:“滚开!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说着,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寒光闪烁。
村民们被吓得后退了半步,但却没有散开。
“大家别怕!”一名村正模样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大声道,“官府推行‘邻里联保制’,有外来者入住超过两日不主动报备,一经查出,全家都要受罚!咱们不上,官府就要罚咱们了!他只有一个人,咱们有上百号人!”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村民的勇气和怒火。
周知微还想威胁,一个身强力壮的农夫瞅准时机,猛地将手中的粪叉向前一捅!
周知微下意识挥刀格挡,却没料到那粪叉角度刁钻,竟一下缠住了他的刀身。
他用力一扯,那农夫却死不松手,旁边几人见状,立刻拿着扁担棍棒一拥而上!
一阵乱棍之下,周知,这位自诩能看透天下大势,视凡人为蝼蚁的“聪明人”,被他最瞧不起的农夫用最原始的武器打落了长刀,死死按在了地上。
押送的路上,周知微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狼狈不堪。
但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沮丧,反而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满是讥讽与不屑:“哈哈哈!你们以为抓住了我,就赢了?可笑!真是可笑!林昭再贤明又如何?他能挡住人性的贪婪吗?能挡住王朝的周期宿命吗?百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终将腐朽,轮回往复,永无止境!”
马蹄声响起,一身戎装的楚月骑马缓行至他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冷。
“你说得对,”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周知微的耳中,“所以我从不指望靠一个人,或者一代人,去撑起这江山的百年基业。”
她勒住马缰,抬起马鞭,指向远处山梁的方向。
周知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夕阳的余晖下,一片整齐的青砖校舍坐落在山坡上。
校舍前的空地上,一群穿着统一粗布校服的孩童,正挺直腰板,齐声朗读。
那声音清脆而响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凡我大周子民,无论男女,无论贫富,皆有接受基础教育之权利与义务……国之强,在于民智,民智之开,在于教育……”
那是刚刚颁布不久的《义务教育法》!
周知微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孩子,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他从未在底层人眼中见过的光芒。
那一刻,他脸上的讥讽和自负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了。
林昭要做的,不是当一个千古圣君,而是要将争命的权利和智慧,还给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这个时代,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挡的方式,变得彻底不同。
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他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上人”了。
消息传回京城时,林昭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为擒获一个心腹大患而欣喜,因为他知道,周知微这样的人,不过是旧时代腐肉上滋生出的一颗毒疮。
割掉毒疮容易,但要让这具庞大的身躯重新焕发生机,却需要动一场更大的手术。
他的目光,落在御案上那副巨大的疆域图上,最终停留在了“凉州”二字之上。
西北的恐慌已经平息,但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门阀与地主,那张无形而古老的利益之网,才是真正动摇国本的根源。
捕兽之网已经收起,但一张旨在网尽天下田亩,重塑帝国根基的经天纬地之网,才刚刚开始编织。
而他,林昭,将亲手去扯动那沉重而危险的第一根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