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殿宇之内,烛火跳动,将三道人影拉得颀长。
柳如是与刘知远二人皆是林昭心腹,此刻却被深夜急召,心中不免打鼓。
他们看着御座上神色平静的帝王,大气也不敢出。
“启封‘天枢’,调阅‘忠诚波动监测图谱’。”林昭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事。
刘知远瞳孔骤缩。
天枢,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最高密级档案库,而那套图谱,更是连他这位内阁首辅都只闻其名,未见其形。
据说,它能洞察人心。
很快,一名暗卫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子进来,在林昭面前开启。
匣内并非卷宗,而是一面光滑如镜的黑曜石板。
随着林昭指尖在石板边缘轻轻一划,无数幽蓝色的光线在石板上流转,最终汇聚成一张张复杂的人名网络图。
林昭直接点中了西北方略图上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李大牛。
瞬间,一条起伏剧烈的曲线浮现在石板中央。
曲线以时间为轴,记录着李大牛近半月来所有的情绪波动。
柳如是凑近一看,只见那曲线在数个节点上都呈现出断崖式的下跌,旁边还标注着具体的事件:奏报军饷、请调兵马、弹劾同僚……
“陛下,这……”柳如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林昭的手指在曲线上一个最不起眼的细节上点了点,一副奏章的虚影被放大。
那是李大牛的亲笔。
“看这里,”林昭的声音依旧平淡,“近半月,他所有公文中‘陛下’二字,字迹潦草,墨迹散乱,仿佛带着一股不耐。再看这里,他三次漏写了落款处的‘臣’字,直接以名代之。”
柳如是眉头紧锁,他将那几个字反复比对,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这不是疏忽,”他沉声道,“这是潜意识里的抗拒与僭越!他已经不把自己当臣子了!”
“说得好。”林昭点了点头,朕倒要亲眼看清楚,一个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是如何一步步变成朕的敌人的。”
就在京城暗流涌动之际,千里之外的甘州,风沙正紧。
一处废弃的边境驿站内,楚月一身劲装,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根中空的竹管插入地下。
在她周围,一个由数十个陶瓮与上百根竹管组成的奇异阵法已经悄然成型。
这是墨家失传的绝学——共鸣竹管阵,能利用大地共振,窃听百步之内最细微的声音。
她的目标,正是百步之外灯火通明的甘州大都督府,李大牛的帅帐。
连续两个夜晚,竹管的另一头传来的都只是些巡逻兵的脚步声和风声。
楚月和她的部下们极有耐心,像蛰伏的猎豹,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第三日夜,子时刚过,机会终于来了。
一阵细微的交谈声顺着竹管,清晰地传入了楚月的耳中。
她立刻做出手势,身后的书记官早已备好笔墨。
一个声音低沉而充满野心:“大帅,时机已至。江南富庶,林昭那小子正在那边收买人心,京畿必然空虚。我们只需先控制住西北粮道,再以北狄南下为名,向朝廷请求扩军。他若不允,便是昏聩;他若允了,我们便兵强马壮。等他派来的援军一到,就在陇山峡谷设下埋伏,一举尽歼!届时,天下谁还敢不服?”
是周知微,李大牛的首席谋士。
楚月的心沉了下去。
她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曾经无比敬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犹豫,但更多的是被欲望点燃的兴奋:“好!就这么办!此计一成,我李大牛便不再是为他林家看守国门的狗!”
“咔嚓”一声,楚月手中的刀柄被她捏得生生裂开一道细纹。
一股嗜血的冲动直冲头顶,她几乎要立刻提刀冲进帅帐,将那两个叛贼当场格杀!
但最终,她只是死死咬住牙关,鲜血从嘴角渗出,将那股杀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陛下要的不是两个死人,而是他们完整的谋划,和背后牵扯出的所有人。
“原样记录,”她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淬了毒的刀锋,“一字不改,用最高等级的‘飞羽’密信,即刻送回京城。”
几乎是同一时间,凉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里,一场更为隐秘的交易正在进行。
赵子安,李大牛的心腹大将,此刻正高举着一只盛满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对着满座的西北豪强笑道:“诸位,我家大帅的意思,想必大家都明白了。林昭黄口小儿,窃居大位,德不配位。待我家大帅登基之后,在座的各位,皆可官拜一州刺史!”
众人眼神闪烁,既有贪婪,也有畏惧,一时无人应答。
赵子安见状,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一个信号。
紧接着,酒楼的地板被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巨大的地窖。
地窖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三百箱私盐和两千锭雪花白银,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这是大帅给各位的诚意,”赵子安的笑容变得森然,“当然,谁要是觉得这诚意不够,犹豫不决……这些东西,明天就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林昭的御案上,连同诸位的名字一起。”
赤裸裸的威胁,让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就在众人或惊或惧,准备屈服之时,一个冷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赵将军好大的手笔。”瓜州刺史霍元朗站起身,掸了掸衣袖,“只是,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当年阿虎将军是怎么被满门抄斩的?忘了那个富甲一方的谢文远,家产是如何被充公的?”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我霍元朗宁愿回家种地,也不想做第二个谢文远!这刺史之位,谁爱要谁要!”
说罢,他竟是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
离开酒楼后,霍元朗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才闪身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馆。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他早已悄悄誊抄下来的,赵子安与各家交易的账本副本。
他熟练地将册子拆散,小心翼翼地塞进几块即将运往京城的茶砖夹层之中。
江南,救棠善拍会。
林昭收到霍元朗密报的那一天,恰逢这场由他亲自倡导的慈善拍卖会进行到最高潮。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祖传的青铜玉鼎走上台。
他不要金,不要银,只哽咽着说,想用这传家宝,“换一味能治好老伴咳嗽的药”。
全场静默。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林昭亲自走下高台,双手扶起那位老翁,声音温和却传遍全场:“老人家,此鼎,朕不取。它将不入皇宫府库,朕会下令,将其当众熔铸为一百枚小巧的药炉,分赠给江南各地的民间医馆,让更多像您老伴一样的人,能熬上一碗热腾腾的救命汤药。”
满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陛下圣明”之声此起彼伏。
夜深人静,送走所有人后,林昭独自坐在灯下,一手是楚月和霍元朗从西北传回的绝密情报,一手是刚刚那场盛会的捐赠名录。
他看着情报上李大牛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计划,脸上却毫无怒色,反而忽然轻笑出声。
“李大牛啊李大牛,”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一个老朋友说话,“你要的是权,可朕给的是民心;你要的是能让你长生不老的仙药,可百姓求的只是一碗能活命的汤药。从根子上,你就已经输了。”
笑声渐敛,他的眼神变得深邃如海。
他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三道截然不同的密令。
第一道,用飞羽传书,交楚月。
第二道,以凤印封缄,交皇后苏晚晴。
第三道,入玄铁密匣,交禁军统领魏无忌。
西北的风,比任何时候都要肃杀。
楚月接到密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以为陛下会让她撤退,或是继续潜伏,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
她没有丝毫犹豫。
次日,她摘下面具,恢复了本来的绝色容颜,孤身一人,出现在了甘州大营之外,拦住了一名正快马加鞭,准备前往敦煌送信的传令兵。
那传令兵见一个女子竟敢拦军马,正要呵斥,却在看清楚月面容的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陛下的影子,暗夜的罗刹!
楚月没有拔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回去告诉李大牛,我还是喊他一声‘牛哥’。但他若真想打这一仗,我不劝他回头,我只替陛下问他一句——当年在桃花村,你们家饿死的爹娘,是被北狄人杀的,还是被吞了田地的乡绅逼得没饭吃的?”
传令兵如遭雷击,浑身剧烈颤抖,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帅帐。
当夜,帅帐之内传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那封早已拟好,只待发往各路将领的起兵令,被李大牛亲手撕得粉碎。
然而,林昭的心理攻势刚刚奏效,更大的诱惑便接踵而至。
第二天清晨,谋士周知微面色潮红地呈上了一份最新的沙盘战报模型:“大帅,天助我也!吐蕃一部愿与我们结盟,他们可从南线出兵,与我们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林昭主力尚在江南,回援不及,京畿空虚,此战,我们有七成胜算!”
话音未落,赵子安也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带来了更惊人的消息:“大帅!吐蕃使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们愿意出三千匹上等战马,只求一个‘共分中原’的盟约!”
一个又一个重磅炸弹,将李大牛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动摇炸得烟消云散。
他缓缓走到巨大的沙盘前,双眼死死地盯着地图中央,那个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红点——京城。
兄弟情义、百姓疾苦、过去的誓言……在“共分中原”这四个字的诱惑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终于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那把刀,曾是林昭登基时亲手赐予他的。
“嗡”的一声,长刀出鞘,寒光四射。
李大牛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插!
刀尖精准地刺入了沙盘上京城的位置,深入三分,刀柄剧烈地颤动着,发出不甘的悲鸣。
几乎在同一瞬间,远在京城皇宫深处的天枢密室里,那面黑曜石板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密室!
“警报!忠诚崩溃临界点触发!目标李大牛,忠诚值已跌破百分之三十安全线!叛乱倒计时启动——七十二时辰!”
与此同时,一艘巨大的楼船正顺流而下,劈波斩浪,向着京城疾驰。
林昭站在船头,江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手中正握着那块从瓜州送来的茶砖,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渐渐浮现轮廓的京畿大地。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用力,坚硬的茶砖应声而裂。
一角泛黄的账页,从碎裂的茶末中悄然滑落,被他稳稳接住。
风愈发急了,吹得江面波涛汹涌,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滔天巨浪。
而他握着那片罪证的手,却稳如泰山。
京城在等着它的帝王,也在等着一场决定国运的风暴。
但在风暴席卷一切之前,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个对天下学子许下的承诺,必须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