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人心。
三日后,京城最高学府国子监的春讲,迎来了史上最出人意料的主讲人。
往日坐于高台之上的,无不是皓首穷经的鸿儒大德,今日,走上讲坛的却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枪的林昭。
他身上没有半点书卷气,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铁血煞气,让整个坐满了天之骄子的明伦堂,落针可闻。
学子们屏息凝神,他们不知道这位颠覆了天下的权臣,今日要讲什么经,论什么道。
林昭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数百张年轻而迷茫的脸,没有开场白,没有引经据典,只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什么叫正统?”
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台下顿时起了细微的骚动。
正统?
这还用问?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血脉延绵,天命所归,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可这话谁敢在林昭面前说?
一名胆子大的学子站起身,引经据典地回答:“《春秋公羊传》有云,立子以长不以贤,立嫡以长不以贤,此为宗法,亦为正统之基石。”
“说得好。”林昭微微颔首,随即追问,“那敢问,缔造了大炎八百年基业的太祖皇帝,他的皇位是从何而来?莫非,他是从娘胎里就带着传国玉玺出生的吗?”
“轰!”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
这个问题太过诛心,直接刨开了所有王朝都讳莫如深的根基。
开国之君,哪个不是马上取天下?
若血脉是正统的唯一来源,那第一个皇帝的正统又从何而来?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林昭的声音再度响起,冷冽如刀:“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承认血脉传承即为正统,那你们看看,你们奉为圭臬的‘圣裔’,那位逃亡北境的李承宇,又做了什么?”
他猛地一挥手,一份盖着内阁大印的文书投影在身后的白幕之上,铁证如山。
“他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换取北狄出兵。他向蛮族许诺,入关之后,京城女子任其掳掠三日,府库钱粮任其搬运!”
林昭逼视着台下那些面色惨白的学子,一字一顿地质问:“这就是你们口中‘天命所归’的正统?一个为了夺回自己的宝座,不惜引颈就戮,将万千同胞的血肉推入虎口的屠夫?”
无人能答。
那白纸黑字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正统论”的拥护者脸上。
如果说林昭的声音是响彻京城的惊雷,那么自江南而起的风暴,则是一场席卷天下的燎原大火。
柳如是发动了她经营多年的江南文人圈,一夜之间,一本名为《伪正统辨》的小册子,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各大城市的茶馆酒肆、街头巷尾。
这本册子没有高深的理论,只用最通俗的白话,列举了大炎王朝八百年来,李氏皇族犯下的桩桩血案。
“景泰四年,为修皇陵,强征民夫三十万,工期三年,生还者不足一万,万人坑至今冤魂不散。”
“承平七年,贵妃喜观猎鹿,皇帝下令火烧西山,圈地为猎场,山中数百户村庄皆成焦土。”
“元和二年,京畿爆发疫病,为保皇城平安,禁军封锁周边七座村庄,一把火将数万病患与家眷活活烧死在内……”
每一条记录都附有出处,真实得令人发指。
而在册子的最后,柳如是只附上了一句画龙点睛的批注:
“他们用膳时吃的山珍海味,是你爹的骨头熬成的汤;他们游玩时写的风花雪月,是你娘的血泪谱成的诗。”
这句批注,比任何檄文都更有力量。
它让无数识字的百姓第一次意识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的奢华生活,原来就建立在自己祖辈的尸骨之上。
一时间,群情激愤,对“前朝正统”的最后一丝留恋与敬畏,被这彻骨的真相碾得粉碎。
风暴的中心,政事堂内,苏晚晴正面临着二十位大炎遗老,京城硕果仅存的大儒们的集体发难。
一位白须垂胸的老臣痛心疾首,将一本《礼记》重重拍在桌上:“林帅此举,无异于刨我华夏之根基!纵使前朝有弊,亦不可废君臣之纲常,乱天下之伦理!此乃取乱之道!”
“王大人说得慷慨激昂,晚晴佩服。”苏晚晴端坐不动,神色平静,只是从身边堆积如山的档案中,轻飘飘地抽出了一卷。
“只是晚晴有些不解,您三年前曾给当时的二皇子李承允上过一封密信,称‘公子宅心仁厚,聪慧贤明,可继大统,臣必誓死相随’。信中对当今圣上,也就是您口中的‘正统’李承宇,可是颇有微词啊。”
她顿了顿,又取出一张泛黄的票据,轻轻放在桌上,“这里还有一张三万两银票的收据,是二皇子府上开出的,时间,恰好是您上书后的第二天。”
“你……你……”白须老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苏晚晴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瘫软在地。
满堂死寂。
苏晚晴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剩下的每一个人:“诸位大人,你们扞卫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统’。你们只是在赌,哪一位主子能给你们更多的权势与好处。以前你们赌李家,现在,你们可以重新下注了。”
与此同时,数队身披黑甲的玄甲卫,在韩烈的带领下,如疾风般查封了京中三家私设“宗庙”的王府分支。
这些前朝贵胄,表面上闭门谢客,暗地里却在搞着复辟的美梦。
查获的东西五花八门,伪造的皇室族谱堆积如山,私藏的龙袍不止一件。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某位郡王的地下密室里,竟然发现了一个扎满了钢针的布偶,上面赫然写着林昭的生辰八字,旁边还设有香案,每日诅咒。
消息传回林昭耳中时,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了一句:“把那些布偶,连同查抄出来的龙袍,都挂到承天门城楼上去。旁边立个牌子,就写——‘前朝贵胄,祈愿百姓早死,以泄亡国之恨’。”
翌日,城门口人山人海。
百姓们看着那可笑的布偶和做工粗劣的龙袍,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有人直接将手中的烂菜叶、臭鸡蛋扔了上去,骂声不绝于耳。
前朝皇室仅存的最后一丝神秘与威严,在这一次公开处刑中,彻底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城外,一处隐蔽的山间书院,楚月率领的轻骑兵如天降神兵,将整个院落团团围住。
这里,一群前朝的讲师正在秘密教授所谓的“复炎策”。
审讯的结果,让楚月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军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这些人口中所谓的“救国”,所谓的“恢复祖制”,翻译过来,就是恢复早已被林昭废除的贱籍制度,让一部分人世代为奴;就是重开血腥的奴隶市场,公然贩卖人口;就是剥夺所有平民参加科举的资格,让官位永远被士族垄断。
楚月当着所有被捕讲师的面,将那些所谓的“教材”一页页撕得粉碎,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们就这么想回到那个苛政猛于虎,连孩子生病都不敢哭出声的时代?”
随后,她命人将这些沾满了血泪的教材残页,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旁边只配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他们,想让你的子子孙孙,永远做牛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比任何理论都更能触动百姓最敏感的神经。
整个京城的舆论彻底被引爆了。
深夜,摄政王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林昭独自一人,安静地翻阅着从各地汇总而来的举报材料和查抄文书。
忽然,他的指尖在一份边缘焦黑的残卷上停住了。
那似乎是从一场大火中抢救出来的,字迹潦草而急切,但那熟悉的笔锋,分明属于李承宇。
这份残卷,赫然是一份《复国方略》的草稿。
其中一段话,让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新朝初立,根基不稳,然其势正盛,民心尚可用。此刻不宜强攻,当以退为进。待其大兴土木,改制纷乱,耗尽民力,引得民心倦怠之后,再于民间扶一傀儡登高一呼,以‘仁政’为旗,行复我大炎旧制之实……”
好一个李承宇,好一个以退为进!
他看似狼狈北窜,实则是在等待时机,等待林昭的新政出错,等待民心由热转冷,再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卷土重来。
就在林昭指尖轻敲桌面,思索着这背后更深的图谋时,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幽蓝色光幕,悄然在眼前浮现。
【叮!
检测到宿主正在进行深度战略分析,心理洞察技能经验值满,已自动升级。】
【新能力:文本情绪识别。
可识别文本背后的真实情绪倾向与潜在意图。】
林昭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残卷上,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文字。
在“民心倦怠”四个字背后,他“看”到了一股深藏的、幸灾乐祸的期盼。
在“扶傀儡登基”后面,他“看”到了一种极致的、视万民为棋子的傲慢与轻蔑。
而在“渐复旧制”的结尾,则是一股深入骨髓的、对特权阶级的狂热执念。
原来如此。
林昭缓缓合上卷宗,指尖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远在北境的宿敌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以为我这数月以来,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建立一个新世界上?”
烛火摇曳,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两点冷峻如铁的光芒。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自己,再把手伸出来一次。”
他已经拆掉了旧时代的思想根基,也揭露了复辟势力的丑恶嘴脸。
但这些,都还不够。
要想让一个新的时代真正降临,就必须将旧时代的图腾,连同它最后的神秘感,一同彻底打碎。
他需要一个盛大的舞台,一场前所未有的仪式,来为这个腐朽的“正统”,举行一场最为隆重的葬礼。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型。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时候了,该让天下人都亲眼去看一看,他们曾经顶礼膜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