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骚乱的余烬彻底掩盖。
界碑下的那片土地,仿佛被林昭的话语注入了灵魂,寂静中孕育着新生。
然而,这份脆弱的和平,在云州城内某些人的眼中,却比刀剑还要刺眼。
王德昌的府邸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冰冷如霜。
上好的龙井在杯中浮沉,却无人有心情品尝。
“废物!一群废物!”王德昌将手中的青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几百个乡勇,竟然被他三言两语就给说退了?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他面前,负责煽动骚乱的管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老爷,不是兄弟们不尽力。那林昭……他太邪门了!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不带兵,不拔刀,就那么站着,把人心都给说走了。他还……他还把那些胡人小子干活磨出的血泡亮给大伙儿看,那场面……谁还下得去手啊。”
“妇人之仁!”王德昌怒极反笑,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他以为靠着一碗粥、几句好话就能收拢人心?天真!这世道,人心是靠不住的,唯有实打实的利益才能捆住人!他要跟我们玩仁义,我们就跟他玩阳谋!”
一名坐在客座的乡绅,是城中最大的粮商钱老板,他捻着山羊胡,沉声道:“王兄,此话怎讲?如今他民望正高,我们若是再用武力,恐怕会激起民变,引火烧身。”
王德昌冷笑一声,缓缓踱步到窗边,望着远处安置区星星点点的火光,那火光在他看来,是烧向自家田产的野火。
“钱老板,你错了。民望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它靠什么支撑?粮食!林昭的‘以工代赈’,听着好听,实际上就是个无底洞。数万张嘴,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他的军粮早就见底了,现在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我们只要……”
他猛地回身,眼中迸发出算计的精光,声音压得极低:“把我们的粮仓都关紧了!”
钱老板悚然一惊:“王兄的意思是……?”
“没错!”王德昌一字一顿地说道,“从明天起,全城所有粮铺,闭门谢客!市面上一粒米都不许流出去!我倒要看看,他林昭没有了粮食,拿什么去养活他那些宝贝‘新民’!拿什么去维持他的‘民族互助’!百姓一旦饿了肚子,什么仁义道德都是屁话!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那些饿疯了的本地人和外来人自己就会打起来,把他的‘安边社区’闹个天翻地覆!”
另一名乡绅担忧道:“可这样一来,我们自家也断了收入,而且……官府若是强行征粮……”
“糊涂!”王德常呵斥道,“我们这是在‘惜售’!粮食是我们的私产,难道官府还能明抢不成?至于收入,这点损失算什么?只要把林昭这个祸害赶走,整个云州的利益,不还是你我几家的?他林昭想在云州搞新政,把那些泥腿子和胡人抬到我们头上,就是要掘我们的根!这是生死存亡之战,岂能计较一时得失?”
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性,在场的乡绅们眼中原本的犹豫,渐渐被贪婪和恐惧所取代。
他们都是云州的地头蛇,靠着盘剥佃户、垄断市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林昭的新政,无疑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
“王兄说得对!我们听你的!”
“没错,饿死那些外乡狗!看林昭还怎么威风!”
阴谋在密室中发酵,窗外的夜色,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粘稠。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云州百姓和边民们,却发现了一件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事情——城里所有的粮铺,一夜之间全都关门了。
木板封门,门上贴着“东家有恙,暂停营业”的告示,千篇一律,透着一股诡异的默契。
起初,人们还不以为意。但很快,恐慌开始蔓延。
“怎么回事?李记米铺也关了?”
“王麻子粮行也关了!我昨天还跟他订了米呢!”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了全城。
粮价,这个最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地拨动了。
黑市上,原本一斗几十文的糙米,转眼就飙升到几百文,而且有价无市。
恐慌的情绪比瘟疫传播得更快。
城内居民开始抢购能找到的一切食物,而安置区的边民们则彻底陷入了绝望。
他们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林昭“以工代赈”的粥棚。
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官府的粮仓也快空了。
“林大人……我们的粥……今天还有吗?”一个蒙古族汉子在工地上不安地问着监工,他身后,几十双眼睛充满了焦虑。
他们昨天还在为能靠双手换来食物而感激涕零,今天却要直面断炊的恐惧。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seg_63>的是窃窃私语和惶恐的眼神。
刚刚弥合的族群裂痕,在饥饿的威胁下,又有了崩裂的迹象。
“都督,不好了!”杨世忠火急火燎地冲进都督府,脸色铁青,“城中粮铺全部罢市!这是王德昌那伙人在背后搞鬼!我们的存粮,最多……最多只能再撑三天!三天之后,别说边民,就连我们自己的军队都要喝西北风了!”
楚月也是一脸凝重:“大人,这比上次的骚乱要狠毒百倍!他们这是要釜底抽薪,逼我们走上绝路!一旦断粮,全城必将大乱,我们根本控制不住!”
柳如是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任何宏伟的蓝图,在饥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林昭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依旧在沙盘前,推演着什么,神情专注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焦急的众人,平静地问道:“王德昌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做?”
杨世忠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因为他们垄断了全城的粮食……”
“不。”林昭摇了摇头,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在云州城外那些用不同颜色标记出的广袤田地上。
“他们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垄断了生产粮食的土地。粮食只是果实,土地才是根。他们以为掐住了果实,就能让我们屈服。可他们忘了,我这个都督,不仅能管城里的人,也能管城外的地。”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让屋内焦躁的空气瞬间为之一凝。
“柳先生。”林昭转向柳如是。
“属下在。”
“再拟一道告示,就叫《清田亩告民书》。”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穿透力,“告云州全境军民,本督奉朝廷之命,为兴新政,安边民,将对云州全境土地进行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凡主动申报家中‘隐田’、‘漏田’者,既往不咎,并减免今年三成税赋!凡参与丈量工作者,无论汉民边民,每日工钱以实粮结算,管饱!”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视着因震惊而说不出话的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但若被查出隐瞒不报者,土地全部充公,家主及相关人等,以‘欺君罔上、动摇国本’之罪论处!”
“轰!”
这个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杨世忠和楚月等人的脑中炸响。
清丈田亩!
这是要直接挖掉王德昌那帮乡绅豪强的命根子啊!
自古以来,清丈田亩都是最容易激起地方剧烈反弹的政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这比关闭粮铺的阳谋,要激烈百倍,凶险万倍!
“大人,三思啊!”杨世忠失声喊道,“这……这无异于向云州所有士族乡绅宣战啊!”
“宣战?”林昭笑了,笑声中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气,“他们已经把刀架在了我数万军民的脖子上,我岂能坐以待毙?他们想用粮食困死我,我就用土地撑死他们!”
他走到门口,推开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眼中的寒意。
他看到远处安置区里,人心惶惶,躁动不安。
“他们要战,那便战!”
林昭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都督府,也仿佛传到了云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云州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他没有回头,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下令:“传令下去,‘民族互助计划’立刻转向!所有已经组织的劳工队,全部转为‘丈量队’!告诉那些边民,告诉那些没饭吃的百姓,想要吃饭,想要有自己的地,就拿起标尺和绳索,跟我去丈量出自己的未来!”
命令如流水般传达下去。
起初是困惑,继而是哗然,最后,当人们想明白这道命令背后的深意时,整个云州都沸腾了。
那些被饥饿逼到绝路的百姓和边民,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这火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炙热,因为它不再仅仅是为了果腹,更是为了一种叫“公平”的东西。
傍晚时分,在安边社区最中心的一片空地上,数千名自愿加入丈量队的汉民和边民聚集于此。
他们肤色不同,语言各异,此刻却都用同样狂热的眼神望着高台上的林昭。
林昭没有说太多慷慨激昂的话,他只是用手指着脚下这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声音沉稳而有力:
“丈量土地,是为了让大家吃饱饭,活下去。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质朴而激动的脸庞,望向了更远的未来。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要建起的,不仅仅是房屋和道路。我们要建起的,是能让你们的孩子,和城里富家子弟一样,能读书识字的地方。我们要在这里,为云州的百年未来,打下第一根基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