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混着冰冷的夜雨,将雁门关残破的堡垒冲刷得愈发凄凉。
火光摇曳,映照着柳如是苍白如纸的脸颊。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仿佛修罗场刚刚散去。
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方才那场生死一线的截杀。
“咳……咳咳……”
沉重的喘息声将柳如是的思绪拉回。
她跪倒在临时铺就的软垫旁,看着护卫队长李大牛那张铁塔般的脸庞,此刻却因失血而灰败。
三支狼牙箭的创口狰狞可怖,即便已经敷上了最好的金疮药,鲜血依旧固执地向外渗透,染红了他身下的毛毡。
“队长……”柳如是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稳重如山的汉子,为了护她周全,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化作了一面盾牌。
李大牛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找到柳如是,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柳……柳大人,属下……没给你丢人吧?”他的手微微抬起,却又无力地垂下。
“不丢人,你是英雄!”柳如是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泪水终于决堤,“你撑住,我们已经派人去请楚将军的军医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没……用了……”李大牛的呼吸愈发微弱,他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物,仿佛那里藏着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大人……你看……看这个……”
柳如是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襟。
一枚被鲜血浸透、已经变得僵硬的布帛赫然躺在他的怀中。
这布帛,是从一名被楚月游骑斩杀的刺客头目身上搜出来的。
她颤抖着展开那封血书,上面的字迹狂乱而狰狞,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刻骨的仇恨与疯狂。
当看清落款时,柳如是如遭雷击,浑身一僵。
——赵文烈!
血书上的内容字字诛心:“杀使辱诏,嫁祸新政,令百姓恨胡,胡人恨汉,两败俱伤,天下大乱,方可为我赵氏复仇雪恨!”
原来如此!
原来这根本不是阿骨利的伏兵,而是赵文烈借胡人装束布下的死局!
他们刺杀使团,就是要将这笔血债算在新政头上,算在阿骨利头上,挑起汉胡之间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用心何其歹毒!
“大人……你……你一定要……把这东西……交到……陛下……手中……”李大牛的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光亮,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北境的……和平……不能……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话音未落,他那只紧握着柳如是的手,骤然松开。
“队长!”柳如是发出一声悲鸣,泪水滚滚而下。
她死死攥着那封血书,指甲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这一刻,她心中的恐惧与软弱被一股滔天的愤怒与决然所取代。
赵文烈,你以为这样就能摧毁我的意志吗?
不,你只是让我看清了这条路背后潜藏的毒蛇,让我更加明白,这趟草原之行,退无可退!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破京城的雨夜,将北境的血色与阴谋一同呈现在了林昭的案头。
执政署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冰冷得如同塞外的寒铁。
林昭一言不发地看着密报和那封血书的誊抄本,面沉如水。
他没有像常人那般暴跳如雷,但越是这样平静,周围的侍从和官员就越是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
那双曾搅动天下风云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的是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好一个赵文烈,好一个‘两败俱伤’!”
终于,林昭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金属般的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沙盘前,指尖在雁门关那处残破的模型上轻轻一点。
“他以为,杀一个使臣,毁一纸诏书,就能让我的新政胎死腹中?”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想用汉人的血,去激怒汉人;再用汉人的刀,去报复胡人。他想让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仇恨与厮杀,再无宁日。”
“陛下,赵文烈此举阴狠至极,若不严惩,恐天下效仿!”一名老臣痛心疾首地进言。
“严惩?如何严惩?”林昭反问,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发兵北上,与阿骨利部全面开战吗?那正中了赵文烈的下怀!届时,无论胜负,边境糜烂,百姓遭殃,新政的根基,就真的被他砍断了!”
众人一时语塞。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就在这时,林昭猛地转身回到案前,抓起狼毫大笔,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
他没有丝毫犹豫,笔走龙蛇,墨迹淋漓,仿佛胸中奔腾的江河尽数倾泻于笔端。
一篇《北疆檄文》一气呵成!
“……赵氏一门,食国之禄,不思报效,反通外敌。赵文远卖国于前,赵文烈乱边于后!今借胡刀,屠我同胞,欲裂华夏,倾覆社稷,其心可诛,其罪当灭!朕告北境诸部,告天下万民:此乃赵氏之私仇,非汉胡之公怨!凡助纣为虐者,虽远必诛!凡明辨是非、弃暗投明者,皆为大夏之友,朕必以诚待之!”
写罢,林昭将笔重重一掷,厉声喝道:“传朕旨意!将此檄文印制万份,用最快的速度,传遍北境所有部落、城镇、村庄!我要让每一个牧民,每一个士兵,每一个百姓都知道,他们的敌人究竟是谁!我要让赵文烈,成为草原上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这篇檄文,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刀,精准地刺向了阴谋的核心。
它没有一味地宣泄愤怒,而是将赵文烈从“胡人盟友”的身份上剥离,将他钉在了“汉胡公敌”的耻辱柱上。
就在檄文发出之时,远在云州城外三十里的楚月,也接到了林昭的第二道密令。
她的两万精骑,如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广袤的雪原之上。
军营之中,没有喧哗,只有兵器擦拭的清响和战马低沉的鼻息。
楚月一身银甲,立于高岗之上,眺望着草原深处。
“将军,陛下的命令。”传令兵递上令箭。
楚月展开一看,眼神微微一凝。
令上只有八个字:“鼓声不绝,旗帜不倒。”
她瞬间明白了林昭的意图。
她的存在,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展示一种态度。
一种“我的使者在里面谈,我的大军就在外面看”的强硬态度。
这面大旗,这不绝的鼓声,就是柳如是谈判桌上最重的筹码。
“传令下去!”楚月的声音清冷而果决,“全军轮班,擂鼓!昼夜不息!帅旗之下,必须时刻有人值守,旗在人在!”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第一次在这片寂静的雪原上响起。
它不像战前的急促,反倒像巨人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敲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的心上。
这鼓声跨过山峦,越过冰河,清晰地传向草原深处,传向阿骨利的王帐。
与此同时,柳如是的车队,在埋葬了牺牲的护卫之后,再次启程了。
队伍的人数少了,但气氛却变了。
每一个护卫的眼神都像淬了火的钢,沉默中透着一股狠劲。
柳如是坐在马车里,身上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长裘,面容沉静。
那场伏击,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江南商贾的圆滑,沉淀出的是使臣的坚毅与决绝。
她的马车不再悬挂华丽的帷幔,只在车辕上,插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旗杆上,绑着那件被李大牛鲜血染红的衣衫。
这件血衣,就是她的仪仗,是无声的控诉,也是不屈的宣言。
车轮滚滚,碾过茫茫雪原,留下一道孤独而笔直的辙痕。
他们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他们身后的鼓声时断时续,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而在他们前行的方向,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轮廓。
那是阿骨利部落的王帐所在,一座由成千上万顶帐篷组成的草原城市,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匍匐在风雪之中,散发着野蛮而强大的气息。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气氛也愈发紧张。
游弋的胡人骑兵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周围,他们不靠近,也不言语,只是像狼群一样远远地缀着,眼中闪烁着警惕与不善的光芒。
终于,在日落时分,柳如是的车驾抵达了王帐外围的警戒线。
一排排粗大的木栅栏和手持弯刀的彪悍守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车缓缓停下,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北风卷着雪沫,发出呜呜的呼啸。
数不清的目光,从栅栏后,从了望塔上,从远处的帐篷里投射过来,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与敌意。
在这片仿佛能将人冻结的沉默中,柳如是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迎着刺骨的寒风,一步一步,走下了马车。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面血色招展的旗杆下,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