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金色的阳光洒满江南总署的议事厅,却驱不散空气中残留的紧张。
皇帝那一道“事急从权,准奏”的圣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喜悦的涟漪,而是更深沉的暗流。
苏晚晴手握那份明黄的圣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秀美的眉宇间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凝结着更浓重的忧虑:“大人,圣上虽准了您的奏请,可‘事急从权’这四个字,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它意味着您这次是险胜,是陛下在民意滔天之下,迫不得已的妥协。一旦风波平息,朝中那些视新政为眼中钉的旧党,必会以此为借口,攻讦您‘擅开国库,藐视君上’,罪名会比之前更重。”
周世忠亦是一脸凝重地附和:“苏主事所言极是。下官在京中有些故旧传信,户部尚书张廷玉在府邸大发雷霆,摔了心爱的汝窑茶盏,骂您是‘窃国粮以买民心,行王莽之篡逆事’。这顶帽子,可比山还重啊。”
议事厅内,气氛瞬间又从胜利的顶峰跌回了冰点。
每一个人都清楚,这次的漕运风波,他们虽然赢了民心,却在朝堂之上,将自己彻底推到了所有旧贵族势力的对立面。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林昭的项上人头和整个江南新政的未来。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林昭,却依旧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他缓步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并未停留在代表京城的那个点上,而是缓缓扫过运河沿岸,那些星罗棋布的富庶州府。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沙盘上代表盐场、铁矿和丝绸产地的模型,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读懂的弧度。
“你们说的都对。”林昭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众人的心神,“张廷玉骂得也没错,我就是要买民心。因为在这天下,民心才是最硬的官印,最利的兵器。至于王莽之名……”他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不屑与睥睨,“他败了,所以是篡逆。若他成了,史书又会是何种写法?”
这番话语,石破天惊,让苏晚晴和周世忠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没想到,林昭的野心与格局,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施政与改革。
他不是在修补一艘破船,而是在筹谋着,换一片全新的海洋。
“大人,您的意思是……”苏晚晴的声音有些干涩,她隐约触摸到了一个无比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轮廓。
林昭转过身,黑色的眸子深邃如夜,清晰地映出两人的身影。
“漕运之粮,解的是京城百姓一时的饥饿,却填不饱江南新政这个无底的钱袋。修路、建学、练兵、抚恤……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银钱?朝廷的拨款杯水车薪,江南的税收又被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大族层层盘剥,真正能进到总署府库的,十不存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锐利如刀:“他们以为,断我粮道,就能让我束手就擒。却不知,我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那几船粮食。我要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沙盘之上,这一次,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几个地方——扬州盐场,苏州织造,松江棉市。
“他们能扣我的粮,我就能断他们的盐。他们能私卖官粮,我就能让他们的丝绸烂在仓库里。他们用权力筑起高墙,我就用经济的洪流,将它冲垮!”
这便是系统奖励的新技能——【经济杠杆调控】的真正用法!
这不仅仅是调配物资,这是要掀起一场不见刀兵,却比任何战争都更加残酷的经济绞杀!
柳如是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叠新的密报,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眼底却有一丝兴奋的光芒在跳动。
“大人,京城的消息回来了。我们的人做得很好,那几本‘账册副本’,一本‘不慎’落入了说书先生手中,如今《李氏三代侵漕录》已经成了京城最火的话本。另一本,则由一名‘义愤填膺’的小吏呈交给了都察院。还有一本,据说被一个大内禁卫捡到,辗转送到了陛下的御案上。”
她顿了顿,继续道:“李党在京中的势力,因此次漕粮案,已是焦头烂额。他们留在江南的那些暗桩和产业,此刻群龙无首,正是我们连根拔起的大好时机。”
林昭接过密报,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很好。传令赵三河,让他不必急着回返。那五百志愿军,就地转为‘江南经济稽查队’,持我的手令,清查所有与李党漕运贪墨案相关的商号、田庄。查抄的资产,一半上缴国库,充当此次北运粮草的‘耗费’,另一半,纳入江南新政特别款项,专用于民生工程。”
“这……大人!”周世忠大惊失色,“这无异于公开抄家!会激起整个江南士绅阶层的疯狂反扑的!”
“反扑?他们现在还有力气反扑吗?”林昭冷笑,“李党是他们推出来的头狼,如今头狼被我当众剥了皮,剩下的不过是一群闻到血腥味就瑟瑟发抖的野狗。我就是要趁他们恐惧、慌乱、各自猜忌的时候,一刀切断他们互相勾连的利益链条。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跟着旧秩序,只有死路一条。而跟着我林昭,才有活路,才有富路。”
他看向苏晚晴,语气变得柔和了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不会滥杀无辜。凡是主动配合清查,上缴不法之财,并愿意遵守新政商律的,可以既往不咎。我不是要毁灭江南,我是要给江南换血。这个过程会很痛,但长痛不如短痛。”
苏晚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对未来的清晰规划。
她忽然明白,自己过去所学的那些官场权谋、制衡之术,在他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和过时。
他正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方式,撬动着这个古老帝国的根基。
她深吸一口气,敛衽一礼,眼神前所未有地坚定:“晚晴明白了。我这就去草拟《江南商律草案》和《新政合作商号优抚条例》,为大人的雷霆手段,铺好后续的王道之路。”
“好。”林昭赞许地点点头,苏晚晴的聪慧总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又转向周世忠:“周大人,稽查队那边,你要派信得过的老吏从旁协助,务必保证所有查抄流程合法合规,账目清晰,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口实。”
“下官……遵命!”周世忠也躬身领命,尽管心中依旧波涛汹涌
待众人各司其职,纷纷退下后,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林昭和柳如是两人。
“你似乎还有话要说?”林昭看着柳如是。
柳如是递上最后一份卷宗,这份卷宗的封皮是黑色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我们的人,从李党一个核心人物的密室中找到的。并非账册,而是一份地图。”
林昭挑了挑眉,展开地图。
地图上绘制的并非州府城池,也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一张错综复杂,深入地下的结构图。
图纸的中央,用朱砂标记着三个字——“镇龙窟”。
“镇龙窟?”林昭的目光一凝。
柳如是轻声道:“根据审讯,这是前朝覆灭时,一位皇族亲王在江南修建的秘密宝库,用以囤积财富,图谋复辟。后来前朝事败,这处宝库便被江南几个最大的士绅家族联手侵占,成了他们百年来控制江南经济命脉,甚至暗中与朝廷分庭抗礼的真正本钱。李党,只是其中一个负责在外打理的掌柜而已。”
林昭的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那冰冷的线条。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江南的士绅集团如此根深蒂固,为何他们有胆子和底气敢扣押官粮,挑战皇权。
因为他们脚下,踩着一座富可敌国的金山。
朝廷的府库,在它面前,或许都相形见绌。
所谓的漕运之争,不过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战场,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底。
“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的镇宅之宝,殊不知,这也是他们的催命符。”林昭的眼中,燃起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炽热的光芒。
那光芒中,有贪婪,更有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渴望。
所有的改革,所有的抱负,都需要钱。
而眼下,一座足以颠覆乾坤的宝库,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脚下。
夜色渐深,喧嚣了一整天的江南总署终于沉寂下来。
林昭挥退了所有侍卫,独自一人站在书房之中。
他没有点亮主灯,只是在书案上燃起了一支牛油巨烛。
烛火跳动,将他挺拔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影子,仿佛一尊即将苏醒的古神。
他没有去翻阅任何公文,也没有思考白日的纷争。
他的目光,落在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博古架上。
他走过去,伸手转动了架子上一尊毫不起眼的青铜麒麟。
“嘎吱——”
一声轻微而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博古架旁边的墙壁,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一股陈旧、阴冷,混杂着泥土与金属锈蚀气息的空气,从洞口中扑面而来,仿佛一头蛰伏了百年的巨兽,在黑暗中张开了它的嘴。
林昭没有丝毫犹豫,他提起桌上的巨烛,迈步走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厚重的石壁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光明与声音彻底隔绝。
烛火,是这无尽幽深中唯一的光源,它摇曳着,照亮了通往地底的,一级级古老而湿滑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