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皇帝那句轻飘飘的“容后再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却不是喧哗,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数百名朝臣,无论是紫袍金带的公卿,还是青衫布衣的言官,此刻都像被无形的丝线提着的木偶,僵立在原地。
他们的目光汇成一道道暗流,在陆无尘的身上交错、碰撞,有的带着惊骇,有的藏着讥讽,有的……则是一闪而过的、深埋的快意。
陆无尘,这个名字在今日之前,于京城而言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符号。
但此刻,他成了风暴的中心。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在满殿的锦绣华服中显得如此扎眼,却又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无人敢于直视。
他缓缓收起那本记录着江南血泪与新生的《万民书》和税册,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并非是在与当朝宰相、权倾朝野的李慎之生死搏杀,而只是在书房里整理一卷旧书。
他转身,退回班列。
所过之处,官员们如同避让瘟疫般,下意识地向两侧挪动,给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这条由恐惧和敬畏铺就的道路,比他来时走的那条,更显漫长。
李慎之的脸色已经从暴怒后的狞笑,转为一种冰川般的阴冷。
他死死地盯着陆无尘的背影,那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里,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侄儿李元通强占民田之事,他早已用手段压下,自以为天衣无缝。
可今天,却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黄口小儿,当着文武百官和天子的面,赤裸裸地掀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税赋之争,不是政见之辩,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他李慎之的脸面,就是整个李氏门阀的脸面,更是盘根错节的旧贵族集团的脸面!
今天,这张脸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皇帝赵乾,端坐于龙椅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上的蟠龙雕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大殿的死寂,让他眼中的神色愈发深沉难测。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陆无尘身上,又飘向李慎之。
江南税收,实增三成!
这六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心头。
国库空虚,北境蛮族虎视眈眈,西南大水连年,哪一样不需要钱?
李慎之和那些世家大族,嘴上喊着为国分忧,背地里却把持盐铁、侵占良田,一个个富可敌国,交上来的税赋却年年哭穷。
而这个林昭,这个从未踏足京城的年轻人,却在短短三年内,让一个残破的江南,多交了三成的税!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种能力,一种足以撼动大乾王朝根基的可怕能力!
他需要这笔钱,更需要一个能替他收钱、又能敲打旧贵族的“恶犬”。
但,这头“恶犬”似乎太利爪了,竟敢反噬主人。
私设官吏,擅改税法……这与割据何异?
今日他能为民请命,明日会不会就带着那所谓的“万民之心”,黄袍加身?
赵乾的指节敲击得更快了。
他需要平衡,需要一把能随时收回鞘中的刀,而不是一柄会伤到自己的剑。
所以他说了“容后再议”,他要看,看李慎之如何出招,也看那个远在江南的林昭,如何接招。
这天下棋局,执棋者,只能是他!
与此同时,紫禁城一角,偏僻的宫殿廊下。
伪装成小宫女的小狐,看到殿内官员陆续退出的身影,紧张地将即将燃尽的“回音引”用脚尖碾入砖缝的尘土中。
香气袅袅散尽,不留一丝痕迹。
隔壁的密室里,苏晚晴和柳如是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苏晚晴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迅速在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上写下几行字,字迹虽快,却笔锋凌厉,条理分明。
“第一,殿前对质,陆先生完胜,李贼气焰受挫,圣心动摇,此为大捷。”
“第二,李元通之事已曝,李慎之必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命江南暗卫,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湖州人证物证,并即刻将备份证据分三路送往京城。”
“第三,将今日殿上之辩,速撰成文,尤其是‘江南百姓,只知有法,不知有贵’一句,通过漕帮说书人、行脚商,传遍江南乃至运河沿线各州府,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江南为何而战!”
“第四,告知林帅,京城第一步已稳,但李贼必有雷霆反扑,江南需即刻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固守,待变!”
柳如是接过信纸,扫了一眼,妩媚的凤她补充道:“再加一句,让下面的人查一查,今日朝堂上,除了李党,有哪些人面露异色,哪些人暗中支持。敌友之势,需尽快分明。”
苏晚晴点头,迅速添上。
字条被卷入细小的竹管,绑在一只早已等候在窗边的信鸽腿上。
柳如是打开窗户,那只精壮的信鸽“咕”的一声,振翅而起,如一道灰色的闪电,穿过重重宫墙,消失在京城灰蒙蒙的天际线中。
千里之外的江南,将因这只小小的信鸽,掀起新一轮的惊涛骇浪。
而此刻,刚刚走出宫门的陆无尘,正迎着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
长长的宫道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一顶八人抬的华贵大轿与他擦身而过,轿帘被一只干瘦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精光四射的脸。
是吏部尚书,张承。
李慎之的铁杆心腹。
“陆先生,”张承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丝毒蛇般的阴冷,“年纪轻轻,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这京城的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就会淹死人的。”
陆无尘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轿子微微一揖,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淡然笑容:“多谢尚书大人提点。只是无尘自幼在水乡长大,不怕水深,只怕水浊。水若太浊,不免要搅一搅,让那些污泥浊水,都沉下去才好。”
说罢,他不再理会轿中人铁青的脸色,径直转身,大步离去。
张承重重地放下轿帘,对轿夫厉声道:“走!去宰相府!”
然而,他的轿子还没走多远,就看到前方,宰相李慎之的身影并未朝宫外而去。
金殿退朝后,李慎之没有回府,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
他那张布满寒霜的脸,在阳光下竟看不出丝毫暖意。
他一言不发,背着手,直接转向了通往议政偏殿的廊道。
几名同样脸色阴沉的核心党羽,包括兵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心领神会,默默地跟了上去。
那条通往偏殿的路,本就僻静,此刻在他们一行人的笼罩下,更显得杀气腾腾,连风似乎都冷了几分。
李慎之召心腹于偏殿密议,冷声道: